1913年 南京 早春
眼看南京临时政府的创立,转眼之间便过了一个年头了,这个在绝境中寻求着希望的国家的人们,总算苟且地寻了处安稳。
初春的空气乍暖还寒,清晨的街巷里远远地飘出热闹的人气,佳节过后的喜庆气息还未退尽,整条街还是红彤彤的,像小孩儿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还怪可爱的。
在那熙攘的人群中,渐渐地透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他穿着一双洗的发白的单鞋和黑色的马裤,身上穿的白衫是那样与他身材不符的宽大,他的皮肤十分白皙,略长刘海下的眼睛澄澈如水,如若不是单薄而陈旧的着装出卖了他,着实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
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少年肩上驮着的一只颜色亮丽的鹦鹉,它正听话地伏在自己的小主人单薄的肩头,一双眼睛正灵气地左顾右盼。
少年与鸟,这怪异的一对组合在人群喧嚣的集市上着实很显眼,无论是坐在街边小面馆里吃早餐的工人们,花店里手捧西洋玫瑰的美貌的小姐太太们,还是古董店里手捧茶碗对着各类古玩指指点点的商人们,他们看着少年的眼神中都带着几丝复杂的微妙。
少年悠闲地驮着那只鹦鹉,漫步于繁华的市集,像是感觉不到那依旧刺骨的寒风似的,他左瞧瞧右看看,仿佛真的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少爷。
少年的步伐,最终在一个包子铺前停了下来。他凝视着面前那锅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目光很平静的样子。
包子铺的老板瞄了一眼在寒风里站着不动的瘦小身影,那张白胖而略显慈祥的脸上透出一丝无奈和心疼。
“鸣涧。”他唤了他一声,手脚麻利地用纸袋装了两个包子,走出店门,递到那个依旧站着不动的少年手里。
“……”
鸣涧眨了眨眼,慢慢伸出手去,却只从老板的袋子中拿了一个包子。
“……我只拿一个就够了……”鸣涧轻声说着,将脖子偏到驮着鹦鹉的那一边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它柔软的羽毛,道:
“它的肚子饿了,我只是想拿一个给它吃……”
少年的声音,在早春凛冽的风雪中变得有些模糊。
老板听见这番话,摇了摇头:“鸣涧,都拿着吧,算小杨叔我送给你的。”
可少年执拗地摇着头,硬是要将另一个包子送回老板手中,被刘海所覆盖的眼中透着倔强的神色。
而就在两人推让之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哎哎!大清早的,这是在吵什么啊!”
鸣涧回过头去,想要寻找那个声源。
来人是个跟鸣涧差不多大的少年,生的模样俊秀,明亮而澄澈的黑眸顾盼生辉,少年的身材比身为同龄人的鸣涧高大很多,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狐狸皮皮草,看起来名贵而暖和。
少年透亮的目光落到鸣涧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老板跟前,二话不说竟开始义正词严地训斥他:
“唉,我说这位叔,您怎么能这么吝啬呢?这孩子不过是饿了想吃个包子而已,您看,他都瘦成这样了!”
包子铺的杨老板被这一通莫名其妙的数落给整懵了,拿着包子的手悬在半空,进一步也不是,退一步也不是。
少年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劝动他了,他一把揽过鸣涧的肩膀,很是豪气地接着说道:“哎呀,算了算了。这年头,大家都是小商小户的,谋个生计也不容易,对不?说吧,这笼包子要多少银两?我付钱总可以了吧!”
少年清亮的声音即使是在嘈杂的市集上也极具穿透力,这会儿鸣涧才反应过来,他一把甩开少年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向后退了好几步,略长刘海下的眼睛小兽一样戒备地盯着少年。
手臂空了,少年愣了几秒,疑惑不解地看着鸣涧,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好心这家伙却丝毫不领他的情。
“这位少爷……是孙家孙将军的长子吗?”老板眯着眼打量了孙绍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是啊,唉?叔你认识我啊!”
方才还满身带刺的孙家大少,这会儿竟露出了一个有些单纯而青涩的笑容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些涉世未深的纯真似的。
“哈哈,是啊!这南京城里,还有哪位能不知道您少爷的名号呢?不过刚才……只恐怕您是误会了啊……”
老板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我原本,是打算给这位小兄弟的啊,只不过您来得不巧,正好看见我们相互推让了……”
孙绍泽听闻,瞪大了眼睛,面色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涨红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凝固,他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羞赦的恨不得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却只能在心底暗骂自己一时嘴快。
“真蠢。”
一旁沉默不语地摸着鹦鹉的鸣涧,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传到了这位模样好看却似乎脑子有些不好使的孙家大少爷的耳朵里。
孙大少爷不可置信地眨着眼:“你你你……你居然骂我?”
鸣涧却没有听完他接下来的话,而是默默地转身想离开摊位。
“喂,你别走啊!”
见少年要走,他也顾不得去计较谁骂了谁这样无足轻重的问题了,再次一把拉住了少年的胳膊,想把那包子给他。
不料鸣涧有些气恼地再次挥开了他的手,冷冷道: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又不是讨饭的,我只是想给它买点东西吃,为什么要你付钱?”
这下换孙大少爷懵了,鸣涧趁机后退了一大步,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碎银两,隔得远远地丢给老板,拿起一个包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包子铺。
他的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唉,我说你,你别走啊!”他徒劳地又喊了一句,然而前面的少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走的飞快。
孙绍泽大惑不解地挠着头,嘟起了嘴巴,那张未脱稚气的脸庞写满了疑惑,却也没有再继续追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以及那艳丽的色彩渐渐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潮之中。
即使迟钝如他,也强烈地感受到了少年对他的戒备和厌恶。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家里的姑姑和姨妈们都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的……
孙大少爷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这个问题,他有些茫然地问道:
“叔,你认识这个人是谁吗?”
杨老板也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啊,那孩子从半个月前,就经常出现了……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带着那只鹦鹉。”
孙绍泽还想再说什么,但就在这时,远远地,有几个身穿兽皮手拿刀剑的大汉,叫着他的名字,呼唤着他。
“少爷,我们该回家了!”他们这样喊着。
孙绍泽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小声嘟囔了句什么,接着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
“叔,我今天必须要回去啦,父亲叫我回去呢。叔你是个好人,等我有空再出来玩儿,我过来买你的包子啊!”
话罢他便像一阵风似的朝那群人快速跑去,还不忘回头冲杨老板挥了挥手。
“少爷您慢点!”老板的话,早已淹没在了一片模糊的风雪之中。
“唉……”
杨老板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铺子里,凝视着方才少年留下的几个碎铜板片刻,并没有把它们放到铺子下方的那个钱柜里,而是掏出一方手帕,将它们放进去包好。
太阳升高了,闹市中的人群越发喧闹起来,在某一个阴暗而冰冷的胡同里,少年攥紧了手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包子,将身体缩了缩,肩上的鸟儿仿佛觉察到了小主人的异样,敏感地用那鲜红的鸟喙蹭了蹭他。
南京的雪,似乎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