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于一望无际的荒原与山岭之间,只有一座萧索的城关。
此处原为一道关隘,依山而筑,断塞人烟。本是崎岖贫瘠,人迹罕至,但在妖魔猖行之时,倒也庇护了一众贩夫走卒。
这些人遭逢变故,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却被城墙拦住去路,迫于无奈,只有在此止步,嗟叹不已。
既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些流亡之人便只好挑土担石,自己修房构院,安顿了下来。
待到如今,城关依旧,俗世安稳,这里虽是茅茨土阶,但也井然朴素。只是在这一无所有的荒土中,在凉薄的日色笼罩大地的时刻,难免又会沾上几分冷峻的气息了。
在距城关不足二里的一片疏林杂草间,倘若细细的找寻,便能看到一间破败的庵舍。
此庵名为静雪庵,兴建之初是为了供奉一位食雪禅师。相传众人逃亡之时,或是有人死于饥寒,或是死于急病,又或者老死途中。众人相互扶持,钱粮俱都散尽了,但家财尚可抛却,唯有亲人的尸体难以舍弃,只盼有朝一日回到故乡,还能入土为安。
这些人中,有一位僧侣,名为食雪禅师,枯容白眉,俨然年事已高。禅师入世修行,心怀慈悲,一路上超度亡灵,昼夜不息。
禅师死后,落日峰上的僧人到了此处,听闻禅师的事迹,皆是称颂不已,于是建了庵院,修行布道。人们感念禅师的恩德,为其供奉香火,这里曾也是香烛不绝,兴盛一时。直到近年来落日峰上遭逢大变,寺内的僧众纷纷上山,避世不出,再也不来宣经传法,人们才慢慢的将这里遗忘。
而到现在,终于是无人问津了。
世间风雨总归无情,世人一旦忘却了,或许就再也想不起来。
眼下是薄暮时分,夕阳在天边盘桓。
一场雪后,本来黯淡的天空忽然呈现出澄澈的光彩。几点星辰悬在天边,雾气已渐渐地升上来了。
院外砖墙斑驳,荒草丛生,庵内的那尊佛像捻指微笑,眼角处已能看出些许残损的痕迹,但从那巨大的投影之中,却依稀还能瞥见往日峥嵘的模样。
庵堂中挂着一幅对联,联上的字迹极其潦草,却仿佛嵌进木纹一般,墨沈未干地写着两排大字:“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其间悬挂着的那道匾额上,写的却是:“你又来了。”
“你又来了!”一位少年坐在佛像的脚跟前,忽然睁开眼来,口中喃喃有词:“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他的脸上布满一片寂静之色,仿佛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他仰头望向佛像那张冷漠的脸,叹道:“佛祖爷爷,这世间真的只是善恶才是因果吗?”
佛像默然无语。
四周的阴暗笼罩上来,少年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阴郁气质。他眼角一动,似乎又有些黯然:“我的因果,又是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没有回音,四周阴影流散,仿佛沉入梦中。
突然间,远处的林中传来了几声息索声响,一群黑鸦在树枝上焦躁起来。少年的目光闪了一下,露出一丝喜色,随即又有些慌乱,装模作样地念道:“南无飒多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戾,主戾。准提,娑婆诃……”
他口中漫不经心,眼角却偷偷瞄向门外的那棵木兰树。
初冬已至,正是花期消尽,禅枝凋槭的时候,那木兰迎风簌簌,颇有几分萧条的况味。
来人脚步很轻,一个清瘦的人影从树丛中抽离出来,慢慢地停在庵门前。
少年看见一张瘦骨棱棱的长脸,眯眼对他微笑,那人道:“小流儿,今日有没有用心啊?”
那人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僧袍,看来高大而苍老,胸前的佛珠映着几点暗淡光辉,似乎同他一样饱受岁月摧残。他的脸上布满落日的阴影与苦行的疲倦,此刻正用那双憔悴的目光注视着少年。
少年站起身来,悄悄地拍了拍灰尘,埋首嗫嚅道:“今天与往常一样,只念了一百遍,便念不下去了。”
“哦?”僧人露出几丝怀疑神色,“佛祖面前不打诳语,把手伸将过来。”言罢只是在他手腕上轻轻切了一下,心中便已了然。
“不管是一百遍还是十遍,倘若你能心境清明,倒也不做计较。”僧人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但你瞧瞧你这心怀杂念的样子,和没念又有什么区别呢?”
少年知道骗不过他,埋头不作声响。
僧人看来无意责备他,他的嗓音沙哑如烟熏,咳嗽道:“罢了,念在初犯,不与你计较。不过这准提咒攸关你的性命,以后万不能大意了事。”
见少年不再作声,僧人摇了摇头,目光在庵内游视了一圈,忽然道:“最近天色黑的越来越早了,为何都不点灯?我这个快瞎眼的老和尚可不太认得路了。”
“咱们的灯油不多了。”少年向僧人叹道。
“我倒忘了。”僧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饭菜呢?”
“饭菜……怕是已经凉了。”少年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一点瞳光在幽暗的庵堂中闪烁着。
僧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径自入了内室。
群山绵延,万木萧疏。窗棂之上,一轮银月簇拥白雪,明亮得几乎能倒映出这茫茫的世间。
然而对僧人而言,他的眼中却只有一个人的倒影。
他拄着头坐在床边,睫毛动了一下,烛光轻晃,在他眉骨下投下阴暗。在他的目光深处,似乎藏着难以消除的哀伤。
少年吃过斋饭后不久,便打起了瞌睡,被僧人抱至榻上,嘴中不时传出几句呓语。僧人伸手抚过他的鬓角,手指微颤,他的手背上散布着褐色斑点,在干薄的皮肤下,突起苍蓝的血管,看来就像一片枯叶。
少年此刻若是醒着,便会发现僧人原本花白憔悴的那张老脸上,这时流露出严肃的神情,令人难以凝视。
僧人的胸口之中,一种灼人呼吸的热感,穿越了阴沉的往日,将他的心神全都攫住了。
他回忆起当年在百里亭外,在那鞭丝帽影,冠盖云集之中,那位抱剑独立,睥睨群雄的青年剑客,与眼前的这个少年何其相似!
从少年熟睡的轮廓中,他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人的锋芒与锐利。他的脑海中浮现起那道江河一样奔腾的剑光,心中感觉惶然失了一块,许多往事同在梦里似的近而弥远。
僧人直起身来,伫在窗前,轻叹道:“十六年了,当年囚龙谷中一别,距今已有整整十六载,三弟啊三弟,你究竟在哪里?”
“绝雁岭,落日峰,就连秋风五丈原我也找过了,却没有你半点影踪。以梵门天眼神通,竟寻不见你丝毫痕迹,难道你真的去了地穷宫?”僧人面容悲戚,嘶哑道,“三弟啊,你可知道,为兄时日无多,这十六年来,心火已经快将我这副枯骨燃尽了。恐怕我有生之年,也无法再见你一面。”
“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却依然不信,除非……除非让我找到你的尸体。”却见他蓦地抓住木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我的执念而已,连大哥也劝我不可再入心魔。但我……终究是不甘心啊!”
夜凉如水,月冷似冰,僧人面色苍白,似在忍受痛楚。
突然间,他的胸口掠过一阵寒意,这寒意打断了他的回想,也一并消除了他的悲伤。
“谁!”
僧人四下环视,一股凶狠的气息从身上漫延出来。
窗外,黑魆的林木中仿佛有某种对峙。月光的凉影同树木的黑影混做了一团。
僧人振衣而起,跃出窗外,却见一轮明月嵌在深紫的天幕之中,四周群山连嶂之处,几点星光恍如江汉渔火,森然可怕。林间听不到虫吟,只有偶然的凉风,叹也似地穿过。
越是这般寂静,他心中反倒越发不安,他的呼吸深重,目眶中聚起浓光,仿佛在竭力压制住心中猛兽。
僧人扶袖合掌,沉声道:“阁下不必鬼鬼祟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请现身一见吧!”
风毫末不起,僧人的衣袍却无风而动。
在他身旁,一个黑衣人漫步走出,一身衣袍沉郁有如浸了墨水一般。他半阖着眼,双目狭长,凝视着僧人。然而他的面色僵硬,在这暗夜中,同石雕也无多少分别。
“多年未见,想不到昔日的黑风居士竟然老朽成了这副模样。”男子语调兀慢幽长,充满了轻蔑之意。
“黑风寨寨主已去,世上只有苦心僧。不知你是哪位江湖上的故人,竟知山野往日诨号?”僧人面无惊色,心中却诧异不已。当年他做客漠北黑风寨,适逢老寨主病危,仇家伺机生事,恃势凌人,不肯退让。僧人几番调解无果,不得已破了杀戒。仇家退后,老寨主却以往日情义相胁,又以生死相托,要他接管黑风寨。僧人万般无奈只有应许,却不愿以寨主自称,旁人便称他为黑风居士。
只不过十几年前他因故将黑风寨托付给他人关照,这段前尘旧事也随之了结。僧人隐退江湖多年,今日被人一眼识破,心中不免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