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康玦 | 发布时间:2018-08-21 11:32 |字数:5320

    大乾皇城边儿上,立着一座黑漆漆的小楼,小楼统共七层,却只住着一个人,那人正在斟茶,左手手指微微掩着袖袍,茶壶一点一提,又被他搁在案上。那是一张上好的乌木案,案头摆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卦牌。一只十指修长的手搭在上面,不时伸出指尖,摩挲着茶杯的杯沿。“哗啦”一声,房门被推开,来人随意地走进来,席地坐在案几的另一侧,大剌剌地盯着对面的人。

    那是个分外好看的人,玉冠青丝,眉目如画,只是整个人都透着病态一般的苍白,宽大的青衣掩不住他身骨削瘦,反衬的他更加孱弱。周秦瞧他这副模样,眉头一皱,问:“又算卦了?”小楼主人也不恼他的无礼,笑吟吟将手里的茶推过去,“周将军找我,也是来算卦的?”周秦撇过头去,“找你算卦,你能有什么好话?当年一卦就把公主算到了西郊去。”小楼主人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不是你来找我算,那就是公主要找我算了。”周秦敛了神色,正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依然笑吟吟地问,“公主信我?”

    “公主说了,现而今如果还有谁的话可信,也只能是你了。”

    小楼主人不置可否,“公主若信,就麻烦你告诉她,江山一壶水,堪煮几回茶。”周秦愣了一下,猛然睁大了眼睛,问:“你刚才在算什么?”那人眼角眉梢依然挂满了笑意,浑不在乎道,“一副烧命的卦而已。”周秦站起来,转过身去,半晌,苦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

    从十六岁开始认识他时,他便是这个样子,一袭青衣,眉目落拓。到如今周秦年近四十,他除了人越发的苍白,一点变化都没有。可周秦从十九岁就开始害怕,怕他不知道哪一天就把命给烧没了。那一年春色出奇的好,周秦怀里的人却手脚冰凉,他紧紧攥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赵贞,如果你哪一天要死了,千万告诉我。”

    “赵贞,如果你哪一天要死了,千万告诉我。”

    赵贞站起身来,敛目,道,“一言为定。”

    出了赵贞的占星楼,周秦径直回了西郊将军府。钱夫人匆匆迎上,稍松了松他的甲胄,又从女婢手里接过湿毛巾给他擦汗,抬头瞧了一眼,问,“怎么今儿回晚了?”周秦也不答,反问她,“烟儿,你生辰还有多久?”钱尚烟手上卸了他的甲衣挂在架上,头也不回的说,“亏你还记得,也就五六天的时间了吧。”说罢转过头,笑着替他理一理衣领,“今年咱们去看戏,就去锦江城边儿上新开的那家戏楼怎么样。”周秦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今年咱们不看戏,咱们要大摆宴席,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钱尚烟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顺着他的话说,“那倒是好,我活了这么久,也风光风光。”周秦拿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答应先皇保护宸妃和公主,这么多年来,他谁都没辜负,唯独苦了她。沉默片刻,两人约好了似的,周秦“哈哈”地笑,钱尚烟倚在他怀里,像所有幸福的妻子一样,羞涩又自豪地看着他。周秦大叫两声“老孙”,把管家唤了过来,“再过几日就是夫人生辰,你们好好准备准备,摆上几桌,把西郊这块能请的人都请过来。”老孙一边应承一边偷眼瞧周秦,见他微微颔首,心下了然,领命就出去了。

    周秦说要大摆宴席,便真的操办起来,将军府一时间一时间张灯结彩,请帖一茬一茬的往外送。

    谢玄捏着请帖走进淮安殿的时候,谢红鱼正和李拥翠下棋。谢玄笑着凑近棋局,“你们还下着,都快晌午了。”说着把手里的请帖递给谢红鱼,“姐,过段时间是烟姐姐生日呢,周大哥请我们过去。”谢红鱼接过请帖,打开看了看便放下了,转头继续盯着棋局,李拥翠又落了一子,“烟姐姐也懂得办什么酒席了,小时候求着她办都不肯。”

    谢红鱼端起身边人送上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看了半晌,认输了,“输了输了,这回不下了,每次都输给你。”打发了谢玄去跟先生念书,谢红鱼拉着李拥翠站起来,“二哥这个人,疑心重,肯定也不乐意你和我走这么近,该回去就回去吧。别惹他不痛快。”李拥翠瞧她一眼,“你还怕我惹他不痛快。”

    “我是怕你惹了他,他来折腾我,我这淮安殿里头,细作够多了,不想再添几个。”

    李拥翠眉头一挑,“你就不怕我也是谢瑶派来的细作。”谢红鱼笑,“你同我一起念书逃学,被大雨困在淮安殿后头山洞里时,认识谢瑶长什么样子么。”李拥翠也微微笑着,眼里看不出表情,突然又走近一步,伸手抱住谢红鱼,两个人的宽袍大袖叠在一起,视线都暗了几分,“你呀,赶紧应你的大运,这个皇后,我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想当了。”谢红鱼把手抬得更高,似乎在整理李拥翠的发髻,几乎遮住她半张脸,“我就怕你这些话,哪一句讲出去,都够我们全府上下掉脑袋了。”说罢放下手来,顺势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拥翠还是笑,人却是乖乖走了。

    李拥翠前脚刚走,谢玄后脚就进来了,“姐,拥翠姐姐好久没来,你怎么也不留她吃个饭。”谢红鱼瞪他一眼,“功课做完了?”看他扁扁嘴不说话,又抬眼,“拥翠姐姐不是你叫的了,下次该叫皇后。”谢玄笑嘻嘻的凑过来,伸开胳膊搭在谢红鱼的肩膀上,“我和拥翠姐姐下河摸鱼上树捉鸟的时候,谢瑶知道她什么样子么。”谢红鱼伸手一拍,笑着骂,“能耐大了,连我讲话也偷听。”

    谢玄同她笑了一阵,又正经起来,“姐,周大哥这么大费周折,到底在赵先生那儿问到了什么?”谢红鱼摇摇头,“谁知道呢,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卦象吧。”

    谢玄皱了皱眉,“姐,你真信这个?”

    “信,我当然信,我本是个再信命不过的人,命却逼得我不得不逆天而行,真是。”谢玄把谢红鱼眼角眉梢的寂寞都收进眼底,他不像姐姐那么传奇,平淡得很。自打他出生,便一直活在这锦江城淮安殿,都没怎么进过宫,空顶着七皇子的名号,手上没有半点儿实权。他倒是个不信命的,却被命给搞得没脾气。

    其实周秦想和谢红鱼见面,不见得非得这么大张旗鼓,但要一次性把眼前这些人都聚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周秦转身进屋来,合上门,问,“都是从哪儿进来的?”谢红鱼吹灭手里的灯,一片黑暗里,桌上的夜明珠慢慢亮起来,朦朦胧胧的光线穿透黑暗的豁口,将一桌人的脸色照的晦明莫测。谢红鱼缓声道,“周将军放心,大家都是从不同路径过这儿来的,不会被人抓到什么疑点。”周秦点了点头,一样来到桌前坐下。

    一面圆桌,五人围坐,一时间无人开口。周秦一扣桌面,一张纸被放到五人面前,谢玄低头看了一眼,又茫然抬头看谢红鱼,谢红鱼也愣住了,“周将军……”

    周秦摇了摇头,打断她问,“公主觉得呢?”

    谢红鱼低下头去,在昏暗的密室里,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江山一壶水,堪煮几回茶。赵先生是想告诉我,大乾江山,支不住我这么折腾吗。”

    周秦摇摇头,“我向来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不过我知道,他必定不会阻止公主。”周秦右侧的男人皱眉,“周将军,如今天下太平,我们不管如何行事,都师出无名啊。”周秦并不回头,依然淡淡道,“我从先皇那儿领到的命令,是保护宸妃娘娘与公主,”语气一顿,周秦低下眉眼,一字一顿的说:“周某,不能辜负先皇最后的慰藉了。”

    大厅里一阵沉默,谢红鱼叹了口气,“周将军,红鱼在此谢过。”又转头扫视众人,“王将军说的不错,如今太平盛世,在坐有灭顶之灾的,不过我谢红鱼姐弟二人而已,各位不愿冒险施以援手,红鱼明白。”

    谢红鱼一边说,一边从桌子旁边取了纸笔,低着头继续道,“周将军的军队在京城西侧,大约十二万兵马”她挥手写下京都二字,又在这两个字的西面画上一个圈。“王将军与赵将军都是周将军手下副将,各统三万兵马左右,”谢红鱼头也不抬,又把圆圈一分为三。“周将军奉父皇之名保我母女二人,万不会对皇兄妥协。

    “若二位隔岸观火,手底下的人恐怕不会答应吧。”周秦左右两侧的人齐齐动容,“退一万步讲,二位在周将军面前能做到明哲保身,然而在生性多疑的二哥面前,能做到全身而退吗?”

    王平别过头去,赵统扭头望他,却看不清表情,只得硬着头皮问:“那公主觉得,我们又当如何?”

    谢红鱼答非所问,“不过有一点到是没错,不管我们做什么,都得师出有名。”

    王平张了张嘴,“皇上掌政多年,并未犯过什么大错啊。”

    “我刚说过,二哥这个人,生性多疑。

    “且刚愎自用。”

    谢红鱼继续在纸上勾画,把各方势力都标示清楚,“各位觉得,除去周将军,二哥现在最忌惮的人,应当是谁?”

    周秦也是愣神盯着谢红鱼手里的草图,半晌,惊愕道,“燕王?”

    谢红鱼勾起唇角来,对此却是一言不发,“周大哥,再不出去,烟姐姐的生辰就过了。”

    王平和赵统先出了密室,谢玄这才收敛了一脸茫然,“周大哥,谢你了。”周秦笑着拍拍谢玄的肩头,“玄儿,你的情报网,真的已经伸到燕王那里去了?”

    谢玄摇摇头,正色道,“燕王手握重兵,又世代承袭爵位,再加上苏凉恃才傲物,并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就足够作为导火索了。

    “如果皇上再有削蕃的打算——”

    周秦眉头一皱,“我并没有听说皇上有削蕃的打算。”谢玄微微一笑,又伸手从桌侧拿了张纸,“对于皇上来说,有两种选择,打压燕王,或者放任燕王,”谢玄伸手在纸上画出两片领域,“若是他打压燕王,势必要面对苏凉的反扑,而若是他放任燕王,则就不能不担心苏凉的嚣张气焰烧到他头顶上。

    “皇上的两种选择,就对应苏凉的两种境况,被打压,或者被放任。皇上若真要对付他,就连周大哥,都会因为我和姐姐出兵,所以他只能联合其他的藩王和一些可以拉拢的武将。

    “唇亡齿寒谁都懂,可真要做起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现在手掌兵权的藩王统共四位,真要联合起来,确实够和朝廷开战,但这四位除去苏凉不说,秦王孟怀义就是个死脑筋,信奉忠义二字胜过神佛,断不会与苏凉同流合污,”谢玄在纸上打了个叉,“祁王孙旸又是个墙头草,不到棋局明了永远不来插这一脚”,谢玄笔尖一顿,又在纸上打下一个叉,“最后一个,河间王慕云。”

    谢玄直起身来,眼帘微眯,“这么多年来,慕云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虽不像会插手的样子,却是最大的变数,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只知道不得不防。

    “不过在如此明朗的局势下,恐怕也不会有朝廷将军愿意站在燕王这一边了吧。

    “而如果皇上放任苏凉,他却除了嚣张一些,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周秦道,“那我们岂不是无计可施?”

    谢玄随手在纸上乱画着,“所以说,我们首先,得让皇兄走出打压燕王的那一步。”

    周秦心情复杂,谢玄今年,不过十七岁而已,他懂这些东西,真的太早了。

    收敛心情,周秦问: “可照你这么说,苏凉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人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尤其是苏凉那样的人。”

    ————

    将军府规矩少,酒席上少了主人家,也没有谁在意,周秦被一群人撵着从屋里转出来,手上的酒换了一杯又一杯,“呔,我是真不行了,你们赶紧别处去。”他的话没人听,另一个声音倒是让人都安静了几分,“周将军好雅兴,我先在这儿祝周夫人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周秦也微微讶然,“六王爷?”又低头快步迎上去,“真是折煞我也。”谢雍含着笑,“周将军客气了。”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就听见谢玄大声嚷嚷,“烟姐姐,你瞧瞧我给你做了什么。”等他走近了,一众人才瞧见他蹭了满额的灶灰,连白衣的袖口都灰扑扑的,手里却郑重其事的端着一碗面,钱尚烟赶紧把托盘交给下人,取出手帕来给他擦脸,“你这孩子,怎么跑去做饭了。”

    谢玄嘟着嘴,撒娇似的说,“你都不怎么好好的过生辰,逮着一次,我和姐姐肯定要好好送你份大礼了。”他身边的谢红鱼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别过头藏起无处安放的视线。钱尚烟伸手点他的额头,惹的众人“哈哈”地笑,谢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跟着微微笑。

    半夜,一辆白色的马车驶进宫门,停在白玉阶前,曦和殿门口站着一个上了岁数的宦官,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直到发觉谢雍走过来,才上前接过他解下的披风,谢雍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那宦官收好谢雍的披风叠在臂弯里,弯着腰答,“六王爷,皇上这会儿正烦的很,我们谁也不敢上去劝,全等您来拿主意呢。”谢雍点点头,推门而入。

    谢瑶猛地回头,横眉抿嘴,见是谢雍,面上表情才松动下来。他揉揉额角,深吸了一口气,“回来了。?”谢雍上去扶他到案旁坐下,“参观了一场普通大户人家的生辰宴会,然后回来了。”谢瑶被他气笑,“你这是嫌我风声鹤唳,自找麻烦?”谢雍低下头去,沉默不语,谢瑶猛地一扯衣袖,却没挣开他的手。

    谢雍似不可闻一般叹了口气,“皇兄,你告诉我,干嘛这么执着于五公主。”

    谢瑶有着与谢雍七分相似的脸,十分相似的桃花眼,一眼看去,却不像谢雍的温柔似水,反写满了与之不相称的阴鸷。谢瑶紧呡着唇,酝酿良久,才道,“你还记得十九年前谢红鱼出生那段日子吗?”

    谢雍苦笑,“果然,就因为所谓天降异象,你就要置她于死地么。”

    谢瑶一把攥紧谢雍的手腕,猛地扭过头来, “不只是什么天降异象,连赵贞都说她身负大运,我如何不防?”

    谢雍依旧不温不火的看着他,眼帘微微低下去,“皇兄,赵贞自己,不也是个凡人吗,凡人,凭什么决定天命。

    “况且赵贞只说她身负大运,却不知是吉是凶,就连这样的命数,你都放心不下吗。”

    谢雍看他还是盯着自己,叹了一口气,“周秦真的只是为夫人办生日宴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谢瑶的沉默把空气绞碎,憋的谢雍喘不过气来,半晌,谢瑶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老六,这么多兄弟里,我只最相信你,比一母同胞的四弟更相信,因为你永远不争,永远不抢,永远不怀着过分的恶意揣度别人。”谢瑶顿了顿,“我需要你来平衡我,就像需要我自己一样。

    “但这一次,你善良过头了。”谢瑶又转身走过来,俯视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生日宴一结束,周秦就带着钱尚烟去了戏院。”谢瑶眯起眼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在一场极尽欢快的宴会后头,还得再加场无趣的话折子做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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