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不记得第一次遇见的那天。那会儿她刚满月，他刚刚两岁。人群吵闹，他被抱过来看着她。

    她好奇的试图伸出手抓住他，而两岁的他似乎也好奇这个在襁褓里皱皱巴巴的物件，想伸手去抓她试试。但是他小小短短的胳膊并不能抓住她。两只孱弱的小手被大人谈话之间的距离阻隔着，虽然不远但是却没办法再靠近一点。似乎是从出生就带着对彼此的执着，两个小家伙一直抓来抓去的想要够到对方。直到谈到忘我的两个大人发现了他们的意图，把他们凑近了些，两只小手就赶紧努力抓住了对方，带着骨子里的坚定和眷恋。就像以后的很多次一样。

    他们两个的眉眼从小就很相似，她生下来五斤八两，黑瘦黑瘦的。医生对着她爸爸说：“姑娘的手和脚都挺大的，以后说不定花钱会大手大脚。”说罢还诙谐的眨眨眼。而他生下来只有六斤六两，也是黑瘦黑瘦的，但是作为一个男孩子。他的手脚却看起来有点小。他多年军人的爷爷瞬间开始惆怅：“脚这么小能不能跑步啊？”

    她变成一枚受精卵的时候，他一岁的生日也才刚过去几天。那个时候的双方父母笑着坐在一起逗他，开玩笑的说指不定会变成亲家。

    于是大家日盼夜盼她的出生直到预产期。她的妈妈进了产房，外面一圈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期盼着她的出生。

    从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她在温暖的子宫里折腾了太久以后，终于舍得爬了出来，来到这个她所不熟知的世界。

    他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去看过她，又黑又皱，就好像他出生的时候一样。

    她家在S省，他家却在J省，遥遥的隔了好久。即使是祖辈的关系好，也阻断了从小就可以朝夕相处的日子。她五岁的时候他又来了一次。她已经被喂养的白嫩，两颗眼珠子水灵灵的很大。而他还是那么黑，甚至憨头憨脑的。身上到处是青紫和伤疤。年幼的她看着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不好看。

    她的爷爷在地方上有些威望，有了她没多久，爸妈就带着她住进了新的房子。不再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选址的地方安静偏远，是她妈妈的意思。

    新房子那一带跟她同龄的基本都是男孩子。他再见到她的时候是雨后，她穿着到脚踝的长裙，蹲在路边跟一群男孩子玩泥巴。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提起裙子塞到怀里再蹲下，玩到忘我，裙子的一角就落下来，沾满了泥。等她发现的时候，漂亮的长裙早就已经泥泞不堪，跟第一次见她一样，皱巴巴，黑黑的。但是她并不在乎，她只是站起来，用胳膊蹭了蹭自己的头发。扭头看了看周围。

    这次他记得住，他记得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有一片浓的化不开的东西。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她没给他太久的时间看，就像只野猫甩甩自己浓厚的马尾，跟着一群男孩子吵吵闹闹的跑走了。他看着她，她却拎着裙子越跑越远。在太年幼的时候，没人懂得那是什么。

    他生在一个军人家庭里，作为独苗，爷爷很是心爱。然而即便如此，也逃脱不了从小就要习武的要求。从被爸爸带着去某个山坡一脚踹下去，遍体鳞伤的被抱回家开始。他身上就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连名字也像没有名字，吴铭，他总是叫嚷着他不是没名字。

    她来自一个有很多亲戚的大家庭，她从小就很聪明，有疼爱她的爷爷和外公。她的名字是她那个辈分里最好听最讲究的名字。她的皮肤总是那么娇嫩，她伶牙俐齿，唱歌讲故事惟妙惟肖。她有又黑又亮的头发跟不顺从的眼神。

    他被带去西藏，老态龙钟的老喇嘛周围有着强有力的宁静。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什么是童子，他不懂为什么自己需要换命。他只记得他见过一个女孩子的脸。一张恬静的脸，清澈的眼睛和眼角带着的娇媚。他看见了好多以后发生的事情。

    在他年幼的时候。在他还不知道疼的时候。

    她八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还孱弱的小男孩，带着笑安安静静的站在黑洞入口。她跑过去鼻尖就能嗅到男孩身上熟悉的气息。周围世界很安静，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气息，只有两个人的缓慢的呼吸。她看着男孩的肩头，心也慢慢静了下来。黑洞周围的黑暗像墨一样从头顶滚下来，男孩就站在那里，像是发光一样，有色彩有温度，她能看清他，摸得到他，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度。这种感觉让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担心。她就带着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静和喜悦看着他笑。那种欢喜让她觉得她已经历经沧桑，山河巨变，她才等来了他。她才等来了这个让她颤抖着双手迎上去，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去接近的这个他。可是没多久，小男孩就跑进了黑洞，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从脊髓爬上来的冰凉。她急吼吼的追上去，男孩却已经消失了踪迹。四周忽然暗了下来，冰冷和孤单瞬间就压了上来，她变成了一只无处躲藏的惊弓之鸟，东奔西跑却躲不开蔓延过来的黑暗。等她一身冷汗惊醒的时候，窗外已经听到了鸟叫。天亮了。

    虽然是个后半段不甚美好的梦，可是这安心的感觉她却记得了。她不知道，就是这安心的感觉，才让她没跟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