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又对其毫无印象,只是此人说话语声,却令他颇为不耐,像极了当年那位……
僧人心中一动:“难道是易容之术?”
“你不认得我了?也是,时日易逝,容颜易改,你当然认不出我。但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黑衣人袖底闪过一道惊芒,一把三尺清锋横在他面前,幽幽闪着蓝光。
“碧渊剑?原来是你!”僧人的声音此刻有如洪钟,轰然作响。
黑衣人抚剑低语:“如今这把剑已不叫碧渊剑,在饮过那人的血之后,此剑便名为幽泉剑。”
僧人心下一紧:“那人?你说的那人,现在身在何处?”
“死了。幽泉剑下,并无生还之人。”
僧人一愣,但片刻之后便振声狂笑。
男子眉峰紧皱,却不出声。笑声渐歇,只见僧人斜眼看他,冷冷道:“手下败将,就凭你么?”
就凭你么?绝无可能。僧人心道:“就算那日他身负重伤,这也绝无可能。”
僧人的话落入男子耳中,他只听到“手下败将”四个字,面色便已布满森森寒意,一字一顿道:“昔年赐辱,自当永志不忘。”
“既是这样。”僧人眉色愈戾,“还不快滚!”
“今时不比往日。”男子收起峻容,轻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焚心诀进益虽快,但是练到后头反倒难熬,到了那性命攸关的最后一层,甚至还要自毁炉鼎,死而后生。看你眼下这般模样,恐怕已经深受心火煎熬了吧?
僧人道:“那又如何?”
男子继续道:“而我派剑法内外兼修,乃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功法,一日可抵你数日之功,更没有诸多桎梏。和尚,你认为自己还有必胜把握么?”
话音刚落,僧人又笑起来。
男子皱眉道:“你笑什么!”
僧人笑声顿止:“我笑你自欺欺人!你岂不知这修行一途全凭天资造化,此乃堪之不破的真理。你终究不是他,哪怕这些年来我寸步未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黑衣人一声冷笑,剑锋斜指:“废话少说,当年你断我一指,今日我便要断你一臂。”
“呵,当年年少气盛,确是做了些意气之事。但你难道不明白?”
黑衣人微微一愣:“明白什么?”
僧人叹了口气道:“我若是真要杀你,你还能出现在此地?”
男子笑而不答,那笑容便如夜色中的一道伤口。
僧人再叹:“贫僧已很久不开杀戒,你又何苦相逼。”
黑衣人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也罢,承蒙你照顾,那孩子方才得以保全。”僧人闭眼道,“当日你咄咄相逼,我唯有卸去你手中兵刃,断你一指,本属意外。”
“你我虽有仇隙,但不至于性命相搏,今夜我也不伤你,你若败了,自断经脉,可饶过一命。”
“好个大言不惭的和尚!”
语声甫落,男子双眼忽然剧睁,仿佛是夜枭凝视,杀气森森。一声剑吟刺破黑夜,男子身前,长剑徐徐升起,剑身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光泽。
“断水剑法么?”僧人面露讶色,“怪不得你有胆量找我。”
黑衣人眉峰一挑,负手而立:“今日便来做个了断。”
蓦然间长剑横空,幻化出无数剑芒,宛如风驰草偃一般,卷天漫地而来。
“万柳飘风剑法?原来你娶了花家的人,连姓氏都变了么!”僧人面容变幻,旋即后退几步,手结莲花法印。一朵火莲自他脚下升起,瞬息间掠至头顶。
僧人周身为火围绕,眉发皆燃,他鼻中长嘶一声,好似挣裂顽石。
剑光与火光相撞,顿时消散于无形。
僧人袖袍焚烧,升起缕缕灰烟,露出两截干枯的手臂。一片彤云在他面前旋转,凝聚成红光隐隐的巍峨古钟,令人难以直视。
“心宿钟!”黑衣人瞥见那青铜的钟体上缓缓浮现的“荧惑守心”四个大字,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云。
黑衣人长袖翻飞,长剑环身而舞,身后浮现出迭迭剑影,有如一片汪洋,一时间光惊骇目。他踏前一步,独向漫漫夜空,无数剑芒在身侧穿梭呼啸。
僧人心下一片骇然,不禁脱口而出:“这不是万柳飘风剑法,这是千方残光剑!玄门道宗的天遁剑法!你从何处习得?”
黑衣人长剑一指:“去!”
无数剑光掠出,在僧人面前聚成一道璨如闪电的白芒!
僧人面已凝重,枯掌虚按,掌内蕴有惊雷。他暴喝一声,掌力重叠之处,一片火雷炸裂开来。
僧人虽挡住剑势,但受到火雷反噬之力,身上衣物焚烧得所剩无几,袒露出他瘦骨嶙嶙的胸膛。
男子讥嘲道:“看来就算我今夜不来,你也活不了多久。”
僧人暗忖道:“想来当日他趁乱抢到的,竟是玄门道宗的天遁剑法。此人身负数派剑法,倒是颇为棘手。既然如此,那便顾不得了!”
却见他深深呼吸,低喝一声,身躯中劈啪作响,筋骨暴起,涌出一阵火雷炸裂之声,片刻间已由一位气息奄奄的老人变作一个钢筋铁骨的硬汉,双臂抡起心宿钟,猛地向黑衣人头上砸落。
“诸佛龙象?好一股龙象之力。”黑衣人宛如鬼魅般一闪,巨钟嗡然作响,被僧人抬起,露出底下的深坑。
男子身形一动,僧人便注意了他的步法,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你?”
黑衣人冷笑不语,双手结子午法印,身后传来风雷之音,只见月夜中浮现出一只白骨森森的苍蓝猛虎,周身缠着黑光,脚掌一按,便向僧人扑来。
僧人呼吸一窒:“鬼影迷踪!神虎提魂印!你果然……果然已做了鬼上人的鹰犬!”
黑衣人淡然道:“你真是迟钝的很。”
僧人闻言面容激愤起来,仿佛看见世界在这一刹那点燃,于他眼前熊熊燃烧:“我道你即便苦修十六载,也万万没有寻衅的本事。想不到你却是将邪魔外道的本事都学尽了!我当真小看了你!”
僧人双手一招,只听一声巨响,青铜古钟在半空中翁然震颤。浩浩烟尘弥散开来,向着黑暗的天空飞舞。
恍惚中,一匹焰马腾越而出,扬鬃长嘶。继而火鸟清鸣,煽动着巨大的翅膀。烈焰高升,热浪翻滚,宛如森罗万象,铺天盖,罩住那只白虎。
下一刻,金铁交击之声,振聋发聩,古钟声势磅礴,余音波荡不息。过得片刻,光芒敛散,万象消弭,一把长剑跌落在地,赫然冒出白烟。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黑衣人气息凌乱,那对狭长的眼眸中,有惊惧之色。
夜幕中,一条薄薄的云河横在二人之间。
僧人身形摇晃,神情亦有诧色:“你妄图将各门武学融会贯通,区区一十六年仍是太短了些。若非我手下留情,此刻你岂有命在。”
男子嘿嘿笑道:“你到现在仍然手下留情,是为了那人么?”
僧人吐出一口浊气,深陷的眼睛审视着对方:“这么说来,当日在囚龙谷中便是你从中作梗,陷害我兄弟?”
黑衣人闭目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那你今夜来我这里,也并不是寻衅这般简单了?”僧人心中微动,“是焚心诀么?你居然有胆量要这个东西?”
黑衣人哂笑道:“和尚你这就想错了,焚心诀纵有千般好处,我也断然不会染指。想要它的,另有其人。”
僧人诧道:“鬼上人?他在何处?他也来了么?”僧人语气急促,最后一句几乎是紧咬牙关。
黑衣人面色不变:“他的确对你有意。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还没有透露你的行踪。今日是你我之事,与他人无关。”
僧人冷哼一声道:“他既然想要我这副枯骨,便该亲自来。凭你还不够分量!”
黑衣人一对狭目注视着僧人,表情变得不可捉摸:“我确实胜不过你,但要对付你那兄弟,却是绰绰有余。”
“你!”僧人泛起杀意,“当日我三弟兀自辑凶,深入敌营,是你提剑相助,我本对你心怀感激。”
僧人只感觉到了一股阴戚戚的冷气,在他身体里上升:“如此说来,你竟是狼子野心!”
黑衣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和尚你这又说错了,你那三弟既然剑术无双,无人能及,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僧人眉峰一剔,目光愈戾。
“只不过……”黑衣人语锋一转,“你的三弟终究还是败在了道义之上。当日鬼上人出现之时,他本有机会保全性命。但是他的那把惊鲵剑,却始终都拔不出来。”
僧人疑惑道:“这是为何?”
黑衣人道:“不过是一点迷心术罢了。”
僧人周身一震:“是……一笑茫然?”
男子悠悠道:“鬼上人想要令我们自相残杀,当然只好用你说的‘一笑茫然’了。”
僧人的语声竟同悲咽似地发起颤来:“于是你便对他动手了?”
男子阴恻恻一笑,语气有如微风:“他至死都不相信,杀他的人,会是我。”
僧人紧绷着的脸上,双眼重又燃起夜幕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