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冷风将烛火扑灭,白烟袅袅升起,他感到一丝凉意。
他自小体质纤弱,又身怀宿疾,倘若平日里多行几步,体内便像是有火气乱窜,令他喘不上气来。
他生就一副真气全无的嶙峋瘦骨,近年来又深感体内的躁动越发猛烈,几近失控的边缘,心中的无力之感真是难以陈述。
他的睡眠总是很深,有时候坐着便睡着了,像他这样羸弱的身躯,哪怕只是一丝凉风,便够他难耐了。
今夜,他感到四肢发冷。他在梦中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如同气泡在他耳中破裂,像轰鸣声,又像是……激烈的争吵声。他从没有睡的这般不踏实过。
少年眉间紧皱,忽然睁开眼来。
房内一片灰暗,阴影竖立在他面前,气流显得有一丝凝重。
房里少了一个人,他很快就察觉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慌乱,仿佛有只胳膊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少年幽幽吐出一口气,扭头一看,却见窗门敞开,灰蒙蒙的夜气正四处弥散。
少年心道:“怪不得这么冷呢。”
随即他便听到一个声音:“你这么做,是为了玉浮山的那个丫头么?”
玉浮山?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是老头子的声音,半夜三更的,他不会又在自言自语了吧?少年面色有些无奈。
他与僧人相依为命,知道他有时彻夜不眠,只在墙角自言自语,第二天又全然忘记。像这样反复无常,少年倒也见怪不怪了。
“不然又为了什么?”冰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像花师妹这般柔心弱骨的女子,岂能让他一人独享了。”
“还有别人?”少年吃了一惊,心中泛起慌意,披起一件外衣,蹑到门前。
月光从檐上轻俯下来,印在少年的额上。他看见僧人的背影,衣袍褴褛,手中托着一座铜钟,看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高大。
而在不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冷眸中精光蹿动,转目向他望来。
少年茫然问道,“出什么事了,义父?”
僧人身躯微晃,托着铜钟的手臂也似抖了一抖,转头喝道:“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他的声音嗡嗡作响,余音中却透出一丝恐惧。
少年看到他神态狰狞,心中一骇,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义父?那孩子居然活到现在了,很好,很好。”黑衣人嘴角掀起一丝无人觉察的冷笑,忽然幽幽念道:“六洞明朗,幽狱重开。魔牢把护,听吾传唤。”
他话音刚落,少年突地感觉背后一凉,随后四肢僵在了一处。在他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搭在了少年的肩上,随后便是一张面无血色的狰狞鬼脸。少年吓得大声呼喊,却发现喉底根本发不出声音。
“幽狱鬼诀?”僧人怒声道,“这就是鬼上人传你的邪门歪道?”
黑衣人道:“如何?”
僧人喊道:“恪守本心!不可妄动!”随后沉喝一声,推开古钟,双掌合十。古钟罩住少年头上天空,盘旋不落,蓦然间金光大作,现出七具佛像,似嗔似怒,或悲或喜。那厉鬼被金光一映,嚎啸不止,顷刻间冰消雪释。
少年摆脱禁制,扑的一声坐倒在地。僧人长吁一口气,不料异变陡生。
半空之中,一柄长剑祭起,仿佛白练般一闪,瞬息没入僧人胸口。
“你!”僧人身躯摇晃,几乎跪倒在地。
“七佛灭罪箴言,果真非同凡响。”黑衣人嘿嘿一笑:“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比我预料中厉害太多,出此下策乃是形势所逼,你莫要怪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少年走去:“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你费尽心思将他劫走,眼下又如何呢?你要怎样护他周全?”
僧人的怒气难抑:“卑鄙之徒,你敢伤他半根寒毛!”
“你道我不敢?”男子故作惊讶的回望一眼,“我劝你还是歇歇的好,幽泉剑已刺入你的心脉,你要是妄动真气,恐怕这一时半刻你都坚持不了。”
少年此刻后悔不已,看着僧人竭力忍耐的样子,心中有如火烧,眼前一暗,险些晕厥过去。
男子嘲弄道:“你不要急,很快就到你了。”说话之间,伸手便向少年抓来。
僧人早已怒不可遏,大喝一声,猛然拔出胸口长剑,弃掷在地。随后紧咬牙关,伤口处涌出一阵火光,竟能听见炙烤的声响。
“佛都有火!”
只见他势若疯虎,蓦地欺身而上,周身火光在夜幕中结成一具佛像。这佛像烈火交织,凛然有威,怒目圆睁,庄严恐怖。
男子脸上腾起一片金光,笑容顿时凝固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僧人已突至眼前。
僧人大喝道:“金刚怒目,只杀不度!”
男子手中没有长剑,又惊又骇之下,竟也愣在当场。待到回过神来,身子已向后飞掠数米,胸前一片焦痕,竟不知被打了多少掌,五脏六腑似都绞在一处,口中鲜血狂喷,重重地撞在一棵枯树上,将其拦腰截断。
僧人执掌在前,正色道:“启禀十方佛刹,此人投靠奸邪,欺师灭祖,今日弟子重开杀戒,还望佛祖恕罪!”
“你,你……”男子挣扎起身,望着宛如鬼神的老僧,已惊得心胆俱裂。他口中发出一声呻吟,有如一只负伤的野兽,手足并用,爬进林中。
僧人如一尊雕塑,兀自站立不倒,又像一面在黑暗中展开的烈焰大旗,周身红光烈烈。伫立了约有半刻,火光尽散,他终于缓缓跪倒。
少年急得六神无主,但见了僧人满身的烈焰,亦不敢上前。突然一片红雾散去,僧人跪在地上,他急忙上前,将其扶在怀中。
僧人张了张口,面容虚弱:“不要怕,恶人已被我吓跑了……”
触手处皮肤滚烫,高大的身躯已渐渐萎靡下去,脸色惨淡中带着一丝微笑。适才一番暴起,僧人胸前那被火烫过的伤口又再度豁裂开来,鲜血喷涌,湿漉漉地反映着月光。
“义父……你怎么样了?你伤得好重……”少年直抹眼泪,呼唤声中带着哭音。
“没出息,不要哭。”僧人灰白的脸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我还死不了。”
少年微微一愣,僧人又道:“把眼泪擦干净,好好听我说。”
少年摇头道:“不成的,我听人说,把话说完,人就咽气了……”
僧人叹道:“好孩子,我即便现在不死,过不了多久,终究是要死的。”
“我不要你死。”少年呜咽道。
僧人失笑道:“傻话,生老病死,都是定数,人力如何能抗衡呢?”
他抬起手臂,抹去他的眼泪,长舒一口气:“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死了就能见到我的师傅,我的师兄,他们才是不该死的人。”
“义父,你别再说了。”僧人身下的血泊越漫越大,看得少年心头急跳。
“眼下不说,就再没机会了。”僧人柔声道:“好孩子,你在我身边待了十六年,你我情如父子。但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少年吃了一惊:“我的生父?”
“没错。我隐瞒你这么多年,只是不希望你陷身险境。但眼下……”僧人摇了摇头,“眼下若要你置身事外,想必已是徒劳,我索性便将这些陈年往事一并交付了罢。”
少年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一时忧心忡忡,一时又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