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几时昏过去的,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一种又清冽又宁静的光同清水一样在他周围涌动。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槐树下,月光流泻,草木的气息淡然生香。
“你醒了?”老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江万流抬眼一看,黑衣老者独坐水畔,眉目低垂,面容沉寂,映着沉静的湖水。
江万流挣扎起来,欠身为礼道:“多谢老者相救。”
老者摆了摆手,道:“谢我做什么,救你的并不是我。你眼下已经无碍了,或者说,因祸得福。”
江万流不禁舒展了一下身体,只感到四肢百骸仿佛充满了力气,仔细一看,发现几日来所受的伤口竟已痊愈,便连疤痕也不曾留下。
江万流大惑不已,正要发问,却见老者不瞅不睬地问道:“你可知道那枚珠子是何来历?”
江万流心中一动:“难道是灵兽的内丹?”
“不错。正是灵兽内丹。”老者长身而起,走道江万流面前,冷冷望着他。
江万流察觉到他的目光中仿佛藏着一丝责怒之色。
老者收回目光:“只不过,此兽内丹却非比寻常。此兽名为夜魂雪豹,乃是人世间孤寂愁苦之情思所生,食雪饮冰,餐风露宿,故而内丹之中含有一股阴寒之力,正好与你那劫火相克,方能保你无恙。”
江万流知道多此一问,但还是犹豫道:“她……已经不在了么?”
老者默不作声。
江万流又问道:“那她的孩子现在何处?”
老者看了看不远处那块大石,只见那浑身漆黑的小兽,正安静地伏在那里酣睡,浑然不知方才险死还生,命悬一线。
江万流过去将它抱起,小心托在怀中,想到它与自己境遇如此相似,不禁感慨丛生。
“你可知道,此刻在你怀中的乃是何人?”
江万流吃了一惊,转头望着老者,暗暗忖道:“这小家伙才出生不久,和这位前辈又会有何关联?”
黑衣老者神情严肃,恭敬道:“它正是我的师祖。”
江万流不由惊呼道:“什么?”
老者道:“师祖当年自知大限已到,于是尸解转生,重投六道。我受师祖法旨,务必要将其转世的肉身引入师门,几日之前,我探得师祖气息出现于极北荒原,是以早早便在附近等候。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师祖修为深厚,必受奸邪觊觎,我没有料想到这点,险些铸下大错!”
江万流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自己怀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老者师祖的形象与幼兽合于一处:“这位前辈就已经这般老了,那他的师祖又该老到什么地步?”
他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以前在经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夫神仙之上者,云车羽盖,形神俱飞;其次,牝谷幽林,隐景潜化;其次,解形托象,蛇蜕蝉飞。”
他不由暗暗心惊道:“这般说来,他的师祖竟是一位尸解仙。”
老者顿了一顿,又道:“你服用的那枚内丹之中含有母兽毕生精气,若被修道中人炼化,便能使其平添一甲子修为,若是被异兽服用,也能使其突破玄关,化形换骨。这本是师祖打开前世之门,重拾记忆的关键所在,眼下为了救你,却连这一契机也失去了。”
老者说着惨然一笑,江万流听了静默不语。
老者的面容忽然附上冷霜:“你可知道,事到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江万流若有所思,恭谨道:“愿闻其详。”
“其一,便是死。”
江万流凛然一惊,看老者的神情,竟十分冷酷,绝非虚言威吓。
“内丹融入你的体内,除非你死到临头,否则旁人无法取出。”
江万流问道:“那第二条呢?”
“其二,便是入我门下。”
江万流的惊讶不亚于前者,连忙摆手道:“这万万不可,晚辈已有师门,岂可叛师逆道,背恩忘义?”
老者皱眉道:“这么说来,你是决意一死了?”
江万流沉声道:“晚辈性命,乃前辈所救,前辈若有吩咐,晚辈莫不遵从,唯有一个死字……恕晚辈难以答应。”
老者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江万流道:“晚辈身负切骨之仇,大仇未报,不敢赴死。”
黑衣老者凝视着他:“你可想好了?”
老者悄立不动,像是随时都会出手。江万流暗自戒备,突然发现惊鲵剑竟不在身上,就连藏在袖中的怀化剑也不知所踪。
“你在找这个?”老者袖底一翻,亮出一道剑光,正是惊鲵剑。
江万流心中一慌:“原来他早就料到此节。”
却见老者递过剑柄,江万流微微一愕,老者疑惑问道:“为何不接?”
江万流无奈道:“晚辈不愿与前辈殊死相搏。”
老者淡淡道:“谁说要和你殊死相搏?”
江万流苦涩地想到:“是了,他只要一出手,我就败了,哪里谈得上是殊死相搏……”
然而下一刻,令他全然料想不到的是,老者竟整敛衣衽,席地而跪:“尊师在上,老朽楮知白,请受一拜。”
江万流大吃一惊道:“前辈你这是为何?”
老者不耐道:“如你这般磨磨蹭蹭,冥顽不灵,要耽搁到何时去。小老儿索性退让一步,拜你为师好了。”
江万流颇感尴尬,正要挪步,却发现足底牢牢定在地上,竟动弹不得,心中万分无奈。
老者施完礼,便即站起,淡笑道:“怎么,你真以为我会杀你?你舍命救我师祖于危难之中,这份情义,老朽自不会忘,又岂能对你出手?”
江万流暗暗失笑道:“这位前辈看似不通人情,行为古怪,想不到却真诚坦然,倒是个性情中人。”
楮知白见江万流面色稍缓,随口便道:“随我过来。”
说罢从他怀中接过幼兽,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江万流连忙跟上,心中布满疑惑:“怎么才一拜完,就这副嘴脸?”
他走了两步,突然道:“对了,这个你拿去!”
却见楮知白黑袖一卷,抛出一个包裹,落在江万流怀中。
江万流打开一翻,包裹里除几瓶丹药外,只有一枚玉戒,那玉戒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在月夜里瞧不太清。
江万流抬头一看,楮知白已然走的有些远了,连忙收好包裹跟上。二人穿过山谷,行至一个水声潺潺的地方,江万流环视身前,只见一片湖光耀目,两岸山岬缓缓低斜,降入清澈湖底。
楮知白停住脚步,放下幼兽,转身将江万流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暗暗点头道:“筋骨不行,身板倒还端正。”
他扬声道:“你既入我门派,便不再是佛门弟子。”
江万流暗自腹诽:“明明是你拜我为师,怎的又是我入你门派了。诶?他怎知道我是佛门弟子?”
楮知白径自说道:“我派寂静观,传自上古寂静真如,距今已有一百余七代,门中仅有师徒二人。”
江万流听到这里,错愕不已,心道:“这般说来,他师祖不在,这一门上下,岂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么?”
楮知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悠悠道:“我派法门玄奥高深,非常人所能窥视。又岂可像寻常门派一般,招揽那些樗栎庸材,推而广之?”
江万流暗暗点头:“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天底下庸人比比皆是。”
楮知白道:“祖师爷自创派之际,便留下‘不闻方静’四字祖训,是以我派中人,决不可干涉俗尘之事,我看你眉间含煞,尘心未尽,这入门大礼,便暂缓些时日,你看如何?”
江万流原本想说,从头到尾,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么?只不过他对老者颇有些歉疚,这些话自然便不好说出口。
楮知白见江万流并不说话,只是沉吟,便道:“闲话不谈。你既入我门派,门派之中诸多法门你便不可不学。只是你根基欠佳,尚需磨练,高深心法不便修习,老朽便教你一套剑法傍身如何。”
一说到剑法,江万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江千怒的大道之剑,他立即问道:“什么剑法?比得上大道之剑么?”
楮知白微微一怔,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大道之剑,摇头道:“比不上。”
“比不上大道之剑,便胜不过那个老杂碎。”江万流心中一阵泄气,立即道:“那我不学。”
楮知白似乎有些着恼,沉喝道:“你以为大道之剑是街边杂耍,随处可见么!”
江万流道:“道不远人,世人日用而不自知。大道之剑怎么了,不也是人创出来的么?”
楮知白心中一惊,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眼前这区区少年口中说出,对他竟有几分刮目相看。
“不错,所谓道、法、术、器,道为其本,器为其末。大道之剑本也不甚稀奇,不过……”他话锋一转,斜视了江万流一眼,“现在就算是坐忘峰的道谕真人亲自前来,一字一句地教你,恐怕你也学不会。”
江万流面颊一烫,他自认根基浅薄,知其所言不假,不禁暗暗惭愧,便道:“那是什么剑法?”
楮知白知他聪慧,一点即通,不由笑道:“此剑法隐世多年,名为‘惶然剑’,乃我师祖观上古剑诀所创。剑法不求形式,只求意境,老朽演示一遍,你且看仔细些!”
楮知白飞身而起,恍如晴云掠影,袖底一道乌光闪过,现出一柄漆黑长剑。
只见他踏波而行,时而有如一个惊恐失色的行人,仓皇而逃,时而又像一个枯瘦的影子,伫立不动。时而脸上惴惴不安,行迹潦乱,时而又黯然失神,百无聊赖。他身随剑动,收放由心,每一剑都看似战战兢兢,颤如临风枯叶,然而每一剑却又阴寒无比,仿佛附骨之蛆,令人避无可避。
江万流看的心惊胆寒,暗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凄惨吓人的剑法。只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他忽然想起来了,眼前这剑法与江千怒施展的游仙剑竟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后者潇洒俊逸,前者却凄惨可怜,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两者相提并论。
楮知白舞到最后,身影已是冥冥漠漠,一片萧索。只见他伫立湖畔,脸上一片风轻云淡,也不看江万流,只是淡然道:“你看懂了几分?”
江万流这才惊醒过来,发现脑海中只有些凌乱的身影,招式全都连不到一处。他沉思片刻,还是一片茫然,讷讷道:“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懂。”
楮知白负剑而立,道:“老朽有言在先,此剑法不求形式,只求意境,莫要执着于招式。”
他这样一说,江万流反倒略微领悟了几分。
楮知白望了一眼远天,只见长夜将尽,东方既白,便道:“剑法我只演示一遍,你参悟多少,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江万流心中一阵尴尬,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应声道:“我知道了。”
楮知白深深看了江万流一眼,道:“你服用了雪豹内丹,真气太多并非不是好事,每逢月圆之夜,只需你将多余真气度入师祖体内,便可解胸闷腹胀之苦。”
江万流点了点头。
楮知白又道:“眼下你玄关已破,真气充盈,但毕竟不是修炼所得,根基不稳。这人世险恶,你须得事事小心。这疗伤解毒的丹药我已放在包裹中,你省着点用,总归是够的。”
二人相处至今,江万流才听见这番关怀话语,正要颔然应允,忽听他又道:“对了,我劝你不要妄动体内的劫火,此火凶恶非常,随时随地,便有反噬之虞,你若是死了……那也是与我无关。”
江万流深深无语,忍不住白他一眼。却见楮知白蓦然下跪,一揖到地,随即起身,后退三步道:“事已至此,我去了。”
“这就要走了么?”江万流略有不舍,二人虽相处不久,但在经历世道险恶之后,他对这古怪的老者反而有几分好感。
只见他不声不响地御起长剑,衣带飘飘,孤影只形,剑刃悄无声息地划破苍白天空。
江万流驻足远望,心道:“此人面冷心热,但行事果断,绝无半点拖泥带水,倒颇有名士之风。”
望着老者背影,他忽然想起来,直到现在,他竟连这寂静观坐落何处,都不知晓,不由大声喊道:“我到哪里找你……”
却听半空中传来老者苍茫的声音: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