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歌尽桃花扇底风】
时值仲夏,断断续续的蝉鸣使闷热的天气更添烦躁,但是再烦躁的天气也比不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至少是清晨的叫卖声,至少···是某些人这么觉得的。
若说别云间的老板是其中之一,那么别云间的说书先生就是其中之二。
在天辰国最繁华的华州城中最繁华的地点上,有着别云间这样午时才开门的店铺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自它成立之初至今十年有余,几乎是稳赚不赔,何止日进纹银百两。由此,可以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别云间的老板——一定是无奸不商的商人之中最奸的奸商!
午时,奸商老板打开别云间的大门,就看见一辆又富又贵的马车停在门口。睡眼惺忪的脸立刻热情满面,老板亲自将马车中人请下,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将人请进别云间。
二楼雅阁,老板收起所有的嬉笑,站在一旁恭敬至极,“不知师傅来此,徒儿有失远迎,实乃大过。”
正喝茶的中年人缓缓放下茶盏,年过四十的王爷依旧剑眉星目,凛然之气势不减分毫,“我来之前并未通知你,不必自责。”
“不知师傅亲自来此,何事之有?”
“并非大事,只是为师当年之友身陷囹圄却不可相救,实乃一大憾事,如今他的未亡人临终之际将其遗物转交本王,见之憾然弃之背义实无其安放之法。”中年人泯口茶又道:“现今为师将此物交付于你,也算了却本王一大心事。”
老板双手接过中年人手中递来的一柄白玉扇,缓缓展开,扇面上有一诗,金线绣成,以行书题,上云一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
承平改国号为天辰的那一年,即天辰元年。一场以文字狱为导火索的政治革新持续三年,这场革新使原来一个三分之一国家的朝堂正式成为一统天下的王朝,无数政治家的鲜血铺就了这个焕然一新的政治面貌。史称:天辰变法。其中,最大的流血案件是永平侯苏氏一门连诛九族,罪名定为:通敌叛国。
承平四年的苏致华,是意气风发的侯府公子。一袭黑衣,三千墨发的小侯爷不知拂乱了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若早生几年,其才可与第一才子顾欢比肩。
初遇他时,清零已是南水国艳名远播的花魁。轻歌曼舞弄清影,巧笑倩兮惹人怜。
再见时,明月楼中,花魁一舞倾城。舞尽,一墨衣公子挡住她的去路,递出一柄白玉扇。白玉为骨,扇面由银丝织就,华贵与雅致并存。
伸手接过,缓缓展开,扇面上有一诗,金线绣成,以行书题,上云一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漆亮的眸子浅含笑意,道一句:“雅扇自当配佳人。”
对上他的笑眼,她一时恍神。
次日,明月楼内多了一袭艳红如火的嫁衣。嫁衣来自承平国永平侯府,苏小侯爷要娶南水花魁的消息一时传遍承平、南水二国。
明月楼内,她恍若未闻一笑而过。送往明月楼内的嫁衣却不曾断绝。楼中姑娘大多艳羡,她却一如既往让丫头退回去。
他不解,她只淡淡问一句:“苏公子,你爱我吗?”他点头,而她却转身,唇边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可是真正的爱情并不是这样的啊。
时值乱世,楼中姐妹皆劝道:“青楼女子嫁人本就不易,何况对方是承平苏致华!乱世之中能得安稳又何必过这有今日无明日的生活。”
清零依旧摇头,手却不自觉抚向袖中的白玉扇。不是不动心,只是笃定爱一个人绝不是如他这样。他说他爱她,他送她嫁衣,他说要娶她。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顾自的在做,他,不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第一百五十件嫁衣送来时,苏小侯爷还带来了三媒六聘。她眸色黯淡,冷冷丢下一句:“你怎知你肯娶我便要嫁?”
他苦笑,转身离去,薄唇轻启艰涩道一句:“我,可能没有时间了。”
乱世终结,素有“无双战神”之称的岚将军死于一场军事阴谋。次年查出承平的内应就是苏致华的父亲,承平国位高权重的永平侯!
一夜之间,侯府被抄,举国哗然。她坐于窗前,闻此噩耗手中白玉扇落地,声音清脆。扇面摔得半开,那首鹧鸪天的行书清零只觉从没像现在这般好看过。
一个月后,天子宣判:诛九族。
他站在断头台上,头上束发的墨玉冠早已不知所踪,三千墨发随风飞扬,脸上无悲无喜。
天命有常,他早知父亲之事终会败露,他该有此一劫,躲不得逃不掉。
她身穿嫁衣,以未亡人身份,手执白玉扇站在他面前,巧笑嫣然。
他墨黑的眸中温柔倾泻一地,只静静凝视她,仿佛早已料到她是倾心于他。灼日已升至正空,苏致华艰涩一笑:“若有下一世,我断不会像今生一般仓促。我一定会有充裕的时间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她点点头,眼底噙着一层水雾,语气苍凉却坚决:“我等你,我会穿着你送给我的嫁衣带着这柄白玉扇守你一世。”
那日,永平侯苏氏九族之血染红了整个断头台。
他死了,她静如秋水,一袭火红嫁衣守着他的孤坟一世,至死方休。
华州城,别云间二楼。两个男子临窗而立,待那辆马车行至视线尽头,说书先生开口道:“又多一个故事。”
老板转身坐到桌前,倒了杯茶,“还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说书先生转身,看着老板左手指尖轻转的白玉扇,眸色逐渐暗沉,“若这个故事不再有趣,你有几分胜算?”
右手轻晃了下举止半空的茶杯,老板看着杯中纹丝不动的水面,浅笑轻语:“彼此彼此。”
静默半晌,说书先生推门离去,“你真讨厌。”
老板看着举至半空中空无一物的右手,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第二日,抚尺落下,故事结束。直至说书人离开大堂时,茶客们才终于发现两件令人震惊的大事:目中无人的说书先生今日的故事竟是站着讲的!见钱眼开的茶馆老板竟没有收今天的茶钱!
茶客们对别云间这一改变倍觉欣慰,甚至连对这茶名无可言都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三日,茶客们觉得昨天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极!宁可相信石头会结果,也不能相信别云间这两株朽木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