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上马,策马扬鞭间,咫尺已往天涯而去。
街上仍然充满着百废待兴的气息,还混杂着爆仗燃烧后的火药味,以及雪后初晴的清爽味道。恍惚间,我才意识到
——是新的一年了,是元帝初年了啊。
新年了,来来往往的人们洗去了战乱后的疲惫和悲哀,期待着新的朝廷,新的皇帝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每个人的脸上布满了沧桑,却毫不遮掩着期待和欢乐。
会的,每个人都会平安喜乐的,他做得到,带着所有人的志向与牺牲。我闭上眼默默的想着。
新年了啊,又是一个新年来临了。
多好啊。
在江湖上漂泊无依过,在战场上烽火连天一生,从京城到大江南北再回到京城,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平候府业已没落,我的人生终究是归于安宁,却再也回不了当初。只是不知,这份安宁,什么时候又会被打破。
“我说,长怀兄,何不喝一壶再走?”
我眼角一跳,一把扯住缰绳。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我长怀兄了。
那人提着一壶酒,平静地站在前方,仿佛等了很久,发上仍有一点点的雪水,手中的旧酒壶上,依稀还有些泥土。他眼中一片坚毅,却疲惫不堪,比之过去,更是多了几分落寞和孤寂。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眼睛,睫毛抖动了一下,便垂下了眼睑。
“长怀,我没有什么知己朋友,现如今,怕是只剩下你一人了,长怀。”
我把马安置好后,回头走入长亭。
“陛下怎么有空来送我这个区区草民,实在是惶恐。话说又是新的一年了,陛下还挺有空的啊。”我嘴边带着三分笑意,似是疏离,实则调侃。“转眼,你的朝廷建了起来了啊。”
他瞥了我一眼,笑意慢慢浮上脸庞,抬手斟上两杯酒,清亮的酒香弥漫在空气当中,“这是你离家那日,在城郊桃林下所埋之酒,这么多年过去了,铁骑既过,酒还在,可……人呢?
“如今还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了,长怀。”
我长舒一口气,一口浊气呼出,寒冷的空气直灌入我的胸腔,伴着记忆中的苦楚,肋骨上的疼痛,把我强行从一种朦胧当中唤醒。
“逸之……转眼就六年了呀,当年的你,还有我,早已与过去不同了。”我把手摁在疼痛的肋骨上,“你还记得过去的你吗?”
元帝陛下洒下一杯酒,郑重道:“不曾忘记过,过去的我,过去的我们,还有,那些已故的,来过的,留下的人们。”
我正视他的眼眸,仿佛见到过去的我们,只是物是人非。
“萧逸之,我们此生,一定要让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才对得起那些为我们付出一切的人们。”
萧逸之看着我,仿佛追忆起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最后只是把眼睛轻柔合上,再无声息,直到——
又有雪飘然而下。
我这才想起,他的父亲,还有我们的挚友,就是在雪中离去的。那年的雪纷纷下,直到萧逸之所拥有的只剩下我,还有这天下太平的志向。
称孤道寡又有什么好,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称孤道寡。
萧逸之是在一个雨夜里被萧歇枝捡到的,据说被捡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死了,幸好被萧歇枝捡到了。
萧歇枝者,歇枝,即为獬豸也。不过萧歇枝是一个人,他是大周朝的大理寺卿,这个名字是他二十岁时入仕之初改的名字,在此之前,萧歇枝没有姓氏的,只有一个街边乞丐喊的二狗的小名,可见萧歇枝本来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至于他为什么无父无母,据说连萧歇枝本人也不太清楚。
在大周天寿元年,萧歇枝在私塾外偷听讲课,讲师见他一目十行,见识不俗,便收他为徒,指萧为姓。那时萧歇枝八岁。最终萧歇枝不负讲师所望,进入大理寺为官,逐改名为歇枝。
大周天寿三十年,萧歇枝刚刚升任大理寺卿,这是他入仕的第十八年,至此他并未成亲。萧歇枝的性格太过孤僻,想獬豸一样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但也太过刚直,皇帝对他赏识有加,但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
昔年间曾有道士对萧歇枝断言,萧歇枝一生无配偶,如果有缘的话,就会捡到一个孩子作为养子。
那就是萧逸之。
萧歇枝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向来不信鬼神之事,他也只有笑着摇摇头,只道是道士见人就胡说八道。
话说当年萧歇枝常年去往武山探望老去的师父。
武山雾多,胜在清净。同在一座山上的名人隐士偶尔聚聚,谈论道义文章,自是快活无比。当年萧歇枝的师父看中此处同道中人不少,毅然选择这里隐居避世。
萧歇枝也就和师父闲话家常。眼见着天色不是太好,萧歇枝匆匆告别师父,下了山,半路上竟下起了雨。
街上没有多少人,萧歇枝躲在了街边的屋檐下。
雨更大了,根本没法前行,渐渐地街上也没有了人。
雨声、雷声、一两个人匆匆跑过的脚步声、关门声……当然还有断断续续的小猫叫……
多年的职业习惯下,让萧歇枝觉得这小猫怎么叫起来像婴儿在叫……
于是乎,萧逸之活了下来。
萧逸之被捡到的时候,只有一块方巾勉勉强强地包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好不容易救了下来,郎中说,这孩子全凭着一顿母乳撑着,才硬生生撑了两天被人捡到,但他身子未必好,会活不过七岁的。
七岁即夭折。
萧歇枝不太忍心,看惯了死人,活生生的生命是如此的珍贵。这个小娃娃让萧歇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况且,这孩子那么顽强,哪里会早逝呢?
于是乎,萧歇枝把孩子收养了。
就在大周天寿四十年的时候,皇帝驾崩了,年仅十二岁的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崇景”。此时的萧逸之已经十岁了。
说起来也怪,原本被断言七岁即夭折,且多灾多难的萧逸之竟然奇迹般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萧歇枝很用心地照顾这个孩子,他觉得生命中有了一个依靠,就像是暴风雨中的船有了一个可以靠岸的安全的地方。自他捡起萧逸之的那一刻开始,两个孤独的人有了互相的依靠。
他教他武功文学,期待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为一个出色,正直的人。
“爹!爹!你进宫去啊?!”
萧逸之爬到树上,朝着萧歇枝大声叫喊。
萧歇枝官职不算太高,但胜在为人公正正直,做事不偏私。是先帝为幼主挑选的能臣之一。
可是这位能臣却没有办法搞定自己的幼子。
“爹,我也要进宫。”
“不行,待在家里,进宫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的。”
“不要,就要进宫!”
“在家里练功好不好?你还有一套功法没有练,两份字帖没写呢?”
“就要去!”
“呆家里!”
“进宫!”
“……”
就这样,萧歇枝牵着儿子的手,进宫了。
萧逸之坐在宫外的树上,晃着自己的两条腿。
阳光很好,透过树枝洒在他身上,不过没有人发现他。
父亲让他在宫门外等着。
面对父亲严厉的脸,和温言劝说,萧逸之没有再坚持。
而此时的萧逸之在宫门外,见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在那里探头探脑,小孩身后跟了一个小太监,像是很着急劝说小孩的模样。小孩却像是没有听他说什么。
萧逸之看着小孩左看右看,似乎是再看到底去哪里比较好。只见小孩两眼一溜,朝着城门护卫处瞄一眼,手一挥便领着小太监往外跑了。
城门护卫的脸上抽搐着。
萧逸之歪了歪头,宫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吗?
当然有,十二岁的皇帝陛下嘛。
可是我们的萧逸之同学完全不管不顾,从树上一跃而下,“呼”的一声跑到了那小孩身边。
“哟哟,小陛下不在御书房议事跑出干什么啊?!”
小孩明显是被吓到了,只知道自己在专心“逃跑”的时候树上飘来一阵风,接着就被人在自己耳边大叫“陛下”。小孩双眼一闭,心道我宁愿就这样晕过去。
完了,他不能再出宫去了。
完了,我以后又要听老头子们啰啰嗦嗦了
完了完了完了……
只见萧逸之凑到皇帝陛下面前,左看看右看看,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的纠结,然后……在皇帝陛下圆润的脸上,戳了一下。
段涯感觉到有人在戳他的脸,他悄悄地睁开了一只眼。
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屁孩,正歪着头看着他。
这个时候,段涯身边的小太监笑了出来,“陛下,快快起来,这是萧寺卿家的公子。”
萧寺卿,萧歇枝。
段涯彻底睁开双眼,他知道萧歇枝,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理寺寺卿。
“陛下,贪玩可不好喔。”
这是大齐开国皇帝与大周末代皇帝说的第一句话。
萧逸之拉着段涯的袖子,一步又一步地走入宫廷。
他歪着脑袋,没有左顾右盼,只有认真走自己的路。
段涯回头看向小小的少年,反手捉住对方的手,对方回了个笑容,段涯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还是跟着他笑了起来。
走到一处宫殿,小太监俯下身对萧逸之道:“萧公子,前面就是御书房了,你不能进去。”
“无妨。”段涯道,“和我一起进去吧。”
这是萧逸之第一次踏入宫中,踏入御书房。
萧歇枝看着皇帝牵着自家儿子进来,心理上显然受到了一定的伤害,他不知道儿子在皇上面前有没有说错什么话,只是看到皇帝拉着儿子——
“宫里没有其他孩子,所以我很孤单。”段涯轻轻地说。“逸之,常常进宫来,好不好?”
“好啊,但是皇上以后不要偷偷跑出去玩,出去玩也要告诉大人,好不好?”萧逸之笑的眉眼弯弯。
萧歇枝的手在袖袍里紧了一下。
段涯的眼不为人知地亮了一下。
“好,我答应你。”
萧歇枝拉着儿子的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逸之,为什么要和陛下说那样的话?”
萧逸之抬头看向父亲,反问道:“爹,你不觉得那个哥哥很寂寞吗?”
萧歇枝摇了摇儿子的手,想起那个孤独地站在御书房门后,偷偷看向逸之的幼年皇帝,轻声道:“是啊,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和我们一样,也不一样……”
幼主的父亲,也就是先帝,膝下子嗣不多,只有一子二女,皇帝的生母早逝,姐姐们因为联姻而早早离开,所以幼主在权力的斗争中是孤独和无奈的。
大周崇景四年,萧歇枝升任刑部侍郎。
这一年,镇国将军柳平扫平西疆,西疆胡族十三部平定,十六岁的皇帝大喜,封柳平为平候。
我,柳氏长怀,就是在这一年,非常偶然,非常命定地,见到了两个天下之主。
而后,我效忠于其中一位,此后,我与大齐开国第一战将这个名号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