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长怀
我是柳长怀。
大周时,我是平候柳平的孩子,叫做柳淮。
大周将乱时,我是萧逸之的好友,他的属下,叫做柳长怀,是大周朝的逆贼。
大齐初建,我还是柳长怀,但已是大齐第一战将,元帝最器重的臣子,辅佐元帝开启盛世江山。
而后,远走江湖。
“淮儿,你在做什么?”柳平,也就是我的父亲,摸了一下我的脑袋。那一年的我,正好与萧逸之一般大小。
那个时候,我是父亲手下的一个小小的校尉,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没有人告诉我,小孩子不能上战场,也没有人会留意我这个孩子。
当我执拗地捉住父亲的缰绳时,只道自己也要上战场。父亲丢给我的,只有四个字——生死自负。
我说,好。
此生不战天下,何以为家?
这个时候,柳平率领西疆大军凯旋归来,进宫领赏后我和父亲走在官道上。
父亲走在前头,我抬眼看向父亲,捂了捂小腹。“父亲你要带我去哪里?”
柳平拉起我的手,道:“你不是说还不想回家去吗?我正好想去见见一个故友,来,走吧。”
这一天,我见到了萧逸之。
父亲的故友便是萧逸之的父亲萧歇枝,他们年少时师从同一个师父,可谓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
萧歇枝的家很小,但种满了很多树,当然也有很多书。我很快就憋不住了,萧歇枝看着我这副样子,就伸手给我拿了几本史书下来。
“师弟啊,要是我家的那个孩子有你这孩子那样爱看书就好了。”萧歇枝给我擦了擦嘴边红糖姜水的残液,“这个时候逸之也快从宫里回来了吧。”
“逸之进宫了?”
“他是皇上的伴读。自然要常入宫去。”
父亲认真地跪坐好,“听你的口气,似乎想让逸之入朝为官啊。”
“长辈们总是想为自己的孩子铺好路,你不也一样?”萧歇枝慢慢地笑着,“真的很想看一下他们的时代啊。”
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萧逸之回来了。
“爹,是谁来了?”
萧逸之走了进来,他长得有些高。
我和萧逸之是同一年出生的,但是我比他大上几个月,不过看上去萧逸之比我大上一点的样子。
“过来,见过你柳师叔。”萧歇枝把萧逸之招来,“这是柳淮,柳师叔的孩子。”
萧逸之规规矩矩地向两位长辈行了礼后,甩起衣袍就坐在我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抽走我手中的……皱巴巴的书。
“哇哈哈哈,你把书抓的太紧了,又没人抢你的。”萧逸之顺手往我的脸上弹了一下。“……小弟弟。”丝毫没有刚刚才认识的感觉。
我也顺手打了他的手一下。“我十四了。”
“逸之别闹。”萧歇枝伸手拍了下萧逸之的手,笑道,“阿淮比你大几个月。”
萧逸之瞪大了眼,话到嘴边多了几分戏谑:“哈?原来是淮兄。”
看着我们俩越发唧唧喳喳,吵个不停。我们只好在父亲们的说笑责骂中被赶到了后院里。
“《长平史话》?原来淮兄喜欢看这种书。”
我拍下他肩膀上的灰。
“也不是因为喜欢,只是看了眼标题就像读下去而已。你知道吗,打仗一点都不好,太太平平的挺好的。”
长平啊。
萧逸之沉默,他的目光追随着树下的光影不知飘向了哪里,正当我以为他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准备敲醒他的时候,萧逸之抬起头,把手摁在了我的头顶。
我听见他柔柔地叹了口气,问我:“阿淮,打仗很苦,让天下太平很难,我都能想得到。可是陛下——
“能不能想的到呢?”
我和父亲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阳光变成了很深的橙色。我看着自己拉长的影子,想起萧逸之说起的话。
“我在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了,虽然还不是太了解他,但作为臣子我很高兴他能够热爱这个国家。但是,这份热爱怕是不会太久了。”
“不过,”他猛地拔高自己的声音,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我相信陛下能够好好地治理国家啦。哈哈……以后有空过来找我啊哈。”
我是挺希望再见到他的。我离开京城太久了,有很多事情并不知道,真的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和我聊聊。
父亲揉了揉我的头顶,拉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其实不喜欢这个家。
门口“柳府”的两个字被改为了“平候府”三个大字,金光闪烁,让人睁不开眼,实在是不舒服,很讨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后来想想,其实是不是讨厌这座房子,而是残忍的现实。
我们回来的时候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府,也没有让家里人等着,所以推开门的时候家里还是比较安静的,门口的仆人带着我们走到正堂。
正堂明亮光华,祖母数着佛珠,端坐在楠木椅子上,一副安逸平稳的样子。她保养得很好,除了鬓边几缕白发和眼角处的皱纹,丝毫看不出她的老态。
儿子刚刚立功受封,祖母的脸上掩不住喜悦的表情。
“快起来吧,来,起来。”我跟在父亲后面要跪下的时候,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喊起来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上战场了,和这个祖母很少交流,我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这个孙子。
“这是……阿淮?真是辛苦你了。”我感觉到她宽厚的手抚在我的头顶,“可惜了……。”
我听着她叹气。
父亲这个时候说道:“娘,淮儿志在沙场,家里还有池儿,池儿爱读书,母亲不必担心。”
我的哥哥志在念书,走的是文官入仕的清贵之路,并不像武将的孩子。
祖母看着我,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最终归为一声感伤。
“你已离开朝堂好几年了,趁着封侯的契机,留在京城里吧。沙场多危险,你还带着阿淮。”祖母对父亲说道。
“我也是打算留在京城了,但是国有需求,战场还是要上的。至于淮儿,我刚刚见过歇枝了,他的儿子在常往宫里去,我看这两个孩子聊得来,我打算把淮儿送到歇枝那儿,好让这孩子,能够出人头地。”
我扭头看向父亲,掩不住的开心,因为我的确很想再见到萧逸之还有他家的书,离京太久了,我想学到更多。
祖母看着我满眼的笑意,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这几日我醒来的时候都很早,才卯初就醒了,中途还断断续续地醒来,还听得见花厅里庆祝的声音,这让我头崩欲裂。在战场上不能睡的太死,就算来到安全的地方我也睡的不安心。
夜里永远都不太安全。
父亲封侯是大喜事,这几日一直都有客人上门庆贺,我估摸着卯初这个时候家里人刚招待完客人,才刚睡下没多久呢。
除了我的兄长,他也起了。
读书使他入朝为官的途径之一,虽然可以因为父亲的关系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科举是能让皇上发现他的才华的必经之路之一。
“这个国家的里子,真的有看起来那么好吗?”
我突然想起萧逸之说过的话。
真的……有这么好吗?
我看着兄长的房间燃起了蜡烛,才想起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公务,没有和兄长说过话,就敲门走进去。
柳池诧异地抬起了头,似乎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来,还是这么没礼貌的,看到我的时候,才笑起来。
“好久不见了,阿淮。”
我的父兄志在朝堂,如果不是天下太平已久,昏昏欲睡的朝中并无善战的将领。
除却父亲。
四海升平之时,父亲自请去了西疆,抱着立下军功就封侯拜相的志向,最终在西疆立下功劳,此时实现了这个志向,此后一帆风顺。
我深深厌恶这种想法,但这带给我的是策马扬鞭的自由。
“兄长起来温书啦?我还以为你昨晚和父亲应酬的很晚,不会早起呢?”
柳池摸了摸我的头,“应酬哪有读书重要?”
我微微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哥哥才是父亲想要的孩子。我嘛?嘿嘿。”我抓了抓头,干笑了两声。
我从小不似别家孩童,不爱富贵,不似达官贵族之后,唯爱一腔热血,盛世江山。
柳池把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拍一下,轻声呵责道:“说什么傻话?!父亲也是为了柳家才不停鞭策我们,只是你不喜欢拘束,但我相信,父亲从未看轻你一分。”
从未看轻我一分吗……
我笑笑不语,问道:“兄长要出去吗?”
柳池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只道自己还要温书,无暇出门,反劝我出门走走,何况——
我实在是太需要休息了。
我想想也是,说是日日处理公事,可哪里有那么多公事可说?一介小校尉,又有多少公事可言?夜里我是睡不下了,出去走走也好。
天还是蒙蒙亮的,兄长陪我走出家门,湿润凉爽的风扑在我们的脸上,很是舒爽。
我走出家门后,直奔萧逸之家中去,也就他能和我说上话。我回头看见兄长扶着门,注视我离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酸酸的,在战场上死去那么多的同伴,我心里难过,却从未试过有这种感觉。
我甩甩头,继续前进。
回到京城没几天,但是我和萧逸之已经见过几次面,虽然见得时间都不长,但每次相谈甚欢,当然也有争执的时候,争执不下就打上一架,无论是他赢还是我赢,这份友谊还是变得更加深厚。
“阿淮,没想到你今天会来,正好我还没出门,顺便也把你带上。”
萧逸之拉开门,把我引进屋里。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话题。“对了,伯父呢?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萧逸之揉着我的脑袋,说道:“今天是大臣上朝的日子,我父亲一早就出门去了,我今天是要带你进宫,见一下我的挚友,他也很想见见你。”
啥子?进宫?挚友?见我?
——皇帝要见我?!
我脱口而出,顺势把嘴中未咽下的水一同喷了出来。
“不就是见皇上嘛?犯得着这样吗?”萧逸之被我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淮兄,你平时不这样的。”
“这不是太突然了嘛?”我连忙把我和他脸上的水擦干净,“你居然和皇上引为挚友?”
萧逸之的嘴角上扬,看向外面时眼里流露出快乐的光亮,却又隐隐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他不安什么,但总觉得和皇上有关。
用过早饭后,我们骑上马往皇宫奔去。
宫门巍峨,树荫深深。
我们骑马经过宫门前的大树,那是当年段涯与萧逸之相遇的时的那一棵。
那是一棵梅花树。
萧逸之和我从宫门缓缓走向御书房,大臣们正好下朝往回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几人眉头紧锁,言语间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其中就有萧逸之的父亲。
萧歇枝看到了我们,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注视着我们,目光里都是担忧。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萧逸之却凑到我的耳边道:“看我爹这个样子,大概是皇上那边出问题了。”
“也有可能是朝政上出了问题。总之无论是哪一个出问题,都是大麻烦。”
我们是在御花园的湖边,见到段涯的。
皇帝陛下毫无形象地在湖边撩起裤脚,挽起袖子捞鱼玩,一边的宫人们无可奈可地看着他。
“萧……”正当宫人迎上来时,萧逸之止住了他的话。
我和他藏在树荫底下,搭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片刻后,段涯拎着几尾草鱼朝我们走来。
“这是平候家的公子吗?逸之常常提起你。”段涯笑起来很温柔,但笑容底下似乎有些隐忧。
草鱼放在火堆上,烤出“滋滋”的声音。两刻钟后,我们一人捧着一条鱼,坐在御书房的地上。
“有两件事,我跟你们说说。首先,西疆那边意欲和亲。然后就是,今天朝臣上书,让我大婚。”
段涯说道这里时声音木木的,很不开心。
萧逸之咬了口烤鱼,问:“是谁上的书?居心不良啊。”
“是丞相,今天一有人提出西疆和亲,他马上就上书让我大婚,不知道私下里和西疆谈了些什么,这么急切地让我娶妻。”
我知道皇帝幼年登基,相府辅政,自然权势极大,也会想着把控皇帝,权倾天下。至于西疆和亲,看起来像是臣服于大周的意思,但未免太突然了。扫平西疆才几天啊?西疆十三部内部的矛盾都还没解决,如何能推举出和亲人选?又如何团结一致,对付大周?
实在头痛,我果然不适合政治斗争。
“西疆已被我大周扫平,但是内部依旧内乱不止,和亲之举看似求和,看来是想团结一致对付大周,还是勾结丞相意图来个里呼外应,一举杀入周都,和老头丞相一起把大周给分了?想的真好。”萧逸之在一边头头是道。“唉,阿淮啊,西疆的姑娘漂亮不?我们的皇帝陛下会喜欢不?要是陛下不喜欢,毁灭大周的计划可是实施不了的。”
我瞄了一眼他,觉得还是继续吃烤鱼比较好。
段涯似乎知道我想说些什么,在一边抖开了一张地图,挂在御书房的中央。
我们走到地图前,我指了指西疆十三部各部的位置,道:“这十三个部落分散,地位并不平等,要想团结一致的话,肯定是由地位最高的部落作为领导,要么就是打一场,强者做主。但是依我看,后者是不可能的了。”
“这一次西疆元气大伤,和亲于他们是上策,我和逸之一个意思,无论是勾结丞相,攻入大周,还是与大周和好,都是好事。”
“至于我们大周,要不就是乘机再扫平一遍西疆,要么就是切断西疆任何占领大周的希望,再与他们和亲。总之,是先要稳住西疆,不要让西疆得以壮大。”
“想要稳住西疆最好就是切断贸易往来,西疆贫瘠,资源匮乏,切断贸易往来,相当于断了他们一条生路。另外最重要的是,我们大周内部,务必稳定稳妥,陛下和大臣一定要齐心……”
“当然大周周围还有黎国、宁国等国,这些国家虽然小,但联合起来的话,按照我们现在的实力……”
段涯抚着椅背,没有反应,倒是萧逸之在一边听的津津有味。
我说完以后觉得有些口渴,萧逸之递了一杯水给我,顺手拍拍段涯。
“阿淮说的那么辛苦,你好歹给点反应啊。”萧逸之苦笑着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
皇上陛下低着头,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很长,就在萧逸之拍他的头时,有一滴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滑过。
哭了?
这哭的有些不明所以,我只记得那天的段涯特别的倔,特别的无奈。
很多年以后,我和元帝陛下谈起关于我第一天进宫时的往事,门外还有孩子们的呼喊声。他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他流眼泪,并非是懦弱,而是因为愧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君主,因为他没有挑战压迫和承担责任的能力。”
出宫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段涯留了我们吃午饭,我看得出来其实他是很高兴的,只不过压力太大了。
下午的时候,段涯和我们谈起了这个国家的现状,萧逸之在一边补充,很明显的,他们是在说给我听。
我只知道陛下很小的时候就登基,先帝留下了一批能臣,其中以丞相魏恒为首,进行辅政。萧逸之的父亲萧歇枝一直都为两代帝王所器重,但因为魏恒为段涯的舅舅,又是丞相,权势过大,不喜忠直直谏之能臣,所以一直都是大理寺寺卿不上不下,如果不是因为萧逸之是段涯的侍读,为天子近臣,魏恒不想和外甥撕破脸皮,就一直没有过分打压萧家,他还要借皇帝的手,权掌天下。
先帝在世时,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加上先帝特别喜欢游猎行宫,每年花费巨大,下面的官员就特别喜欢这里贪一点,那里贪一点。先帝老年时喜欢宠信臣子,虽无大过,但是长此以往下去,到了段涯这一代,就麻烦了。
国库空虚,官员贪污,官员权利过大。其实原本先帝有识人之能,只是他忘记了一点,有时候权势会让人双眼蒙蔽。
至于下面的百姓,徭役、赋税在段涯登基时魏恒一直在加大,段涯提及此事时魏恒还不敢再造次,但没过多久又开始。不仅如此,魏恒还向臣民伸手要钱。
民怨不停啊。
段涯一直很想亲政,但是按照萧逸之的话来说,就算亲政了又如何,段涯志不在朝政,且性情温软,他萧逸之双拳难敌四手啊。
我心中哀叹一声。
皇帝陛下投错胎啊。
出宫的时候段涯给了我一块令牌,也让我常常进宫,说是多一个伴读。
天快要暗下来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是因为自己跑出去一天怕被父亲责骂,而是因为天下人皆苦。
萧逸之和我走在一起,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
“其实……”
我和他同时开口。
“还是你先说吧。”他用肩膀撞了撞我。
我知道自己表情一定很古怪,但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到江湖上走走,如果天下人与朝廷势不两立,如果朝廷对不起天下人,我觉得,如果天下人是对的,我要去为天下人讨个公道。很傻的想法,对吧?”
“是吗?”萧逸之挑挑眉,“我也有一个更傻的想法,你想听听吗?”
“请讲。”
“我要造反,我想当皇帝。”
我没有震惊,反而有一种理所当然,应该会发生的预感。这种预感来的莫名其妙。
“我是说真的,陛下也知道此事。”萧逸之很认真地对我说,“而且,这件事,是陛下提出来的。”
“‘既然心怀天下,那么就把天下重新洗一遍吧。皇帝也好朝臣也好。’这是段涯说的。”
“他还说,我在他身边多年,这个国家最需要什么,我最清楚。”
我直视他的眼睛,才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我知道民怨一起,就不是段涯和他的朝廷能够应付的,三代以来,这个国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我抓住他的肩膀,“萧逸之,如果那天你需要我,我必定前来,这个国家不需要太多的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