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世
我刚进军队时,才七岁,仅仅是而十四岁的陈一川是从九品下归德执戟长;等我十四岁时,我已是从七品上翊麾校尉,掌一个营,而陈一川已经退下来了,退下来前仍是从前的官职,此时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哦,对了,陈一川以前有个小名叫狗蛋,据说他母亲送他入伍时,在军营门口大喊的。所以认识他的人,都一口一个狗蛋地叫着他。
陈一川平时笑起来很憨厚,人也高高瘦瘦,一杠枪耍的虎虎生风,上了战场杀得胡人,下了战场还能给我们做饭,怎么看都不像是怕死的。但陈一川一次一次地拒绝再上战场了。
他说他是已经被吓怕了,再也上不了战场了。在伙夫营里呆了两个月,西疆战事结束后,陈一川以身子不太好的缘故,退出了军队。走的时候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天高路远,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时营里的人都说,陈一川这狗蛋,就是一胆小鬼。
我竟然没想到会在岭南见到他。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的话。
陈一川比起以前更加高瘦了,也黑了不少,他的脾气温和,看上去愈发憨厚。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柳校尉。”陈一川看见我出现在这里,也颇为惊讶,“你犯事了?”
我不好意思,道:“没有,只是来投奔亲戚,也是慕名前来,见一见本地的名人异士。顺道游历江山、学习。”接着我给他介绍了小宫,陈一川朝着他笑了笑,宫小葵紧张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起来。
陈一川看起来也很开心,兴奋地跟我说起这里有哪门哪派的道家子弟,那里又有哪个大儒。说到兴奋处便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我这才想起来要问问他当时为什么会退伍,到这儿来了?
陈一川沉默,许久之后才迟缓地说着:“我母亲身子骨不好,我读书不济,只会我父亲留下的一套枪法。所以从军是我唯一的出路,能领到军饷,还能有钱寄回家。”
“看多了战场杀戮,弟弟也长大了,开了间布料店,也赚了点钱,我就退伍了,过来岭南,就是为了帮衬一下小弟,也顺便照顾一下多病的老母。父亲早逝,只有我和弟弟陪着她……她再也不能失去我们了。”
我这才发觉,陈一川其实有些萎靡不振。他说,说到底,其实在退伍之后,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是怀念在西疆的那些日子的。赚钱养家辛苦,母亲的身体还是不见得好,还要操心弟弟的婚事,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所以才要退出军队,暂时放下作为军人的荣耀,回到家中,照顾家庭,不让他们遗憾。
陈一川在军队里,不是最耀眼的一个,但温和,值得让人依靠。我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我和陈一川说,如果有一天我到了西疆就会把他叫上,顺手带两壶桃花酒啊绿豆烧啊什么的过来。
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的酒,宫小葵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问当兵的都那么爱喝酒的吗?我说不是的,就兵痞子才会这样。
宫小葵大叫,原来你是个兵痞子!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儒将!
我顺口回了句,你为什么要这么以为?我就是一兵痞子!
小宫同学已晕。
陈一川在一边打个哈哈,邀我们俩去他家饮酒,至于去西疆的事,他还要再想想。
我说不急,待他没多少事后,再决定也不迟。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朝着我摆摆手,转身走向归家的路。
后来,我和宫小葵随着商队,一路上,也没多少苦头。
对了,宫小葵没有再叫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彻底成为了他的乳名,现而今唤作宫无悔。是他家商议后决定改的。
我忍不住说道,这名字倒像是江湖中人的名字。
他点点头,道这不像当官的名,但好听,也警醒自己,人要做到自己无悔,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我看他双目透出晶亮的光彩,依旧是单纯无畏的样子,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有别的什么。
走出岭南以前,我们路遇道家名山阳庭山。宫小葵,啊,宫无悔说道,真好拜访一下此地的名宿。
阳庭山……我似乎听萧逸之的父亲萧歇枝说起过……好像父亲也提到过。那年他们在屋子里说话,我和萧逸之在院子里,偷偷地听了些去。
——“捡到逸之的前些年,曾有一个道士对我断言,我一生无配偶,有缘的话会捡到一个孩子作为后代……那时我以为只是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但以后娶妻多有不济之处,此后因为克妻之名,再也没娶妻,之后确实也捡到、收养了逸之……‘以武为山,得遇枭龙。有后无妻,是无善终’……但你知道,我不太信这个。”
——“师兄说的可是,左眼有一块紫红色胎记,一身黑大褂,自称在阳庭山修习的道士?”
——“你知道?我记得他有岭南口音。”
——“正是……昔年间,淮儿和池儿出生时,大概也是这个道士,跑到我家来,一上来就问我们家是不是生了一对双生子,当时孩子他娘见他医术精湛,单看人形便知其疾,又似略同算命之道,又看他衣服破旧不堪,又似几日未曾进食,就留他下来吃饭,结果这人啥都不说,非要看一下孩子。”
——“后来呢?”
——“刚开始我们还很犹疑,但想着在自己家里,我柳家以武立家,也不怕他一个道士。回头我看淮儿醒着,就先把他抱出去让那道士看上一眼,结果我刚抱到他面前,他竟然对着淮儿行起三跪九叩大礼。”
——“这道士莫名其妙的。他后来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有再说什么,行礼后,他就走了,不知去向。”
父亲虽然也不太信道士、和尚之流,但这个道士却在他心头留下了痕迹。
我们和商队计划着,到阳庭山顶峰的通天观里留宿一段时间。
阳庭山巍峨,山路崎岖,但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还走得动吗?”我回头拉了一把宫无悔,他早已气喘如牛,看着我没有丝毫疲态,想勉力追上,却还是差点跌坐在地上。
我看他一脸倔的样子,便随他的心思。
从凌晨开始,到黄昏日落,总算是见到了通天观的影子绰绰,彼时已有道人站在山门前,迎接我们的到来。我站在最后,照顾已经有些晕眩的宫无悔。
那道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应该辈分不高,在门前笑容可掬地和商队的人聊天,安排食宿。
黄昏时的通天观外,天空一片赤红,我想起西疆的黄昏,天空也是这幅模样,大概是被血洗过,红得刺眼。
我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才回到客房。
通天观的客房里点着檀香,有些助眠的作用。所以等我洗漱完,宫无悔已经睡下了。而我却一宿都在朦胧中,既醒不来,也睡不着。就这样折腾到天刚亮时,我便挣扎着起来了。此时宫无悔也起来温书了,我看他精神挺好,想必昨晚睡得不错。
我听见观里的道士们已经陆陆续续起来,打扫卫生,做当天的早课……我打开房门,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
阳庭山高且陡峭,通天观是顺着山势而建。我本以为已经到了阳庭山的顶峰,但仿佛并不是如此——通天观的每一处都似乎比另一处更高更陡峭。
我在山顶转了几圈,发现这里的建筑似乎是用了奇门遁甲,无论如何都只能走回原地,没有办法往深处走。我想起过去曾见到过的阵法、战法中,也提到过此等精妙,不禁暗中赞叹。
“……公子可是在研究贫道这道观?让我带公子进去走走?”此时我的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抛开沙哑不讲,这人的声音有岭南人典型的口音。
这人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黑大褂,左眼上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我心中突了一下,莫名想起当年父亲和萧歇枝说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此人坐在轮椅之上,莫不是我搞错了?
“贫道阳庭山通天观观主,道号玄真。”玄真一边请我进去,一边道,“昔年间,我曾见过公子一面,那时公子刚刚出生。然后,我的腿就成这样了,此乃泄漏天机之过啊。”
泄漏……天机?
走出弯弯绕绕的洞穴,我能感觉到这路是不断往上的。等我们停下来时,已是俯瞰千山万城。
玄真似乎并不需要人服侍。我便扶着他坐到廊下,他笑着说了声“不敢”,就在廊下就在架起炭炉,加碳煮水,准备煮茶。
待水煮沸,玄真泡起茶,我看着水从透明清澈,变得碧绿清香。我这才问起前言。
“先生说的,可是当初行礼之事?”
“是,也不是。”
他呷口茶,道:“天机引领世人,因此世人从诞生之初就有自己的任务。但命途,仍握在世人的手中,因此同样命格的人呈现不同的姿态,当年的我不过是窥得一二罢了。岂料公子之事,竟会招来天劫,废去双腿,看来是上天不让我干预公子的命途啊。”
“我看上天也不让你干预萧逸之的命途吧。”我说道。
“嗯?看来枭龙已然显世了。”玄真笑眯眯地看向我,我看他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这天下之乱,看来是避不开了啊!”
“那在先生看来,怎样才是天下之乱,怎样才能天下太平?”
玄真听我这么问,伸手指向阳庭山下,薄雾环绕下的一座座城,反问我:“公子看到些什么?”
我回头,山上的雾就在我面前,山下的人仿佛也在我面前。就这样,我脱口便道:“天下万民,为自己、为家人,劳苦奔波,自由幸福地活着。”
“公子可知,天下之乱,即是万民无家可归,何谈自由幸福,劳苦奔波?”
“公子可知,这天下之乱,乱在人心。人心被蛊惑,世人争夺自己不应得的东西,才会有这天下之乱?”
“但天下太平,还需平定这天下之乱。公子可知,要平定此乱,还要翻起一阵腥风血雨,你可愿意?”
再回头,玄真已坐直上身,双目坚韧肃穆地凝视着我。
“现而今,天下间快要乱了。朝廷上皇帝的权力早已架空,丞相把控权势,朝廷外西疆局势不稳,周遭群国虎视眈眈。我相信公子不会不知道的吧?”
我低下头,去看手中的茶杯。瓷杯盛着的茶,倒影着我的双目,却没有把眼里的情绪倒映入茶水中。
风声刮过,我和玄真之间剩下的好像只有风声。
玄真一直凝视着我,而我只是低头饮茶,直到我放下茶杯,茶杯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慢悠悠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在我到达阳庭山的同时,就收到了萧逸之被流放到南滇的消息。与此同时,还有来自西疆,各部族彻底联合的消息。
这两件事情里不知有多少是丞相在其中作梗,在我看来,段涯已经进入了一种几乎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我知道的是,萧逸之被流放南滇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让段涯处于内忧外患、孤立无援的状态,肯定会有后手,保住段涯一家三口。
对了,不久前杜珊产下了嫡长子,可谓是可喜可贺。
阳庭山的朔风一起,连我这样从小就习武的人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起身站在顶端悬崖之上,注视着这万千生灵,来来去去。我跟玄真说道:“先生所说之事,在下并非不懂。想要做到让天下在此安康,就要破而后立。”
等我从顶峰上下来,宫无悔蹲在客房门口,可怜巴巴地盯着地面,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抬头,一直在画圈圈,然后闷闷地问我:“师兄你干啥去了?”
我伸手揉揉他的发顶,觉得意外的柔软。“我只是去和通天观的观主聊了两句,喝了两杯茶而已。”我看他依旧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多说了一句,“我忘记告诉你,实在是对不起了。”
宫无悔这才抬头看我,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他这幅样子,不忍心把我打算去南滇的计划告诉他,怕宫家父母失去独子,也怕毁了一个单纯的少年——因为一旦去了南滇,就是和萧逸之见面,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我也蹲了下来,把他的脸一把抓住,让他直视我的双眼,我问他:“无悔,如果师兄会走一条凶险之路,而且不会告诉你就把你拉下水,你愿意吗?”
宫无悔的答案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如果是为了苍生,我愿意和师兄一起走下去。”
“当真无悔?”
“当真无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为了苍生的话,也许是某一次听到我和外公说起的某些事,也许是父母家人的困苦,也许是这一路上的种种,才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二天我们脱离了商队,策马往南滇而去。
玄真知道我要去南滇,只道天命难违,便命人取了些防南滇蛇虫的膏药给我。临行前,玄真对我道:“公子此番过后,大约便是风云变幻之时,还望公子多多珍重,以天下黎民为重。”
我没有再说什么。
一个月的路程,可谓是艰苦不已。一路上不仅要防毒虫毒蛇,还要防着人心不古。宫无悔起初没见过这等架势,在看到我连杀十数个意图在客栈中对我们劫财谋命的劫匪后,竟咬咬牙,加入我这个“狠人”的行列,从此走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路。
好吧,是我的错,把祖国的花朵给祸害了。
不过,宫无悔对我说,这事也不都是我的错,只是世道越来越冷,人心不古,还有就是……我下手下的太狠,他不忍心。
……我怎么觉得还是我的错。
我们两人一方面马不停蹄地奔向南滇,另一方面不停地打听流放之人的消息。
也许是我们打听的方式比较隐晦,还是萧逸之实在是有点难找,我们一直没有打听到一些实质上的消息。
先声明一下,不是我们杀的人太多,惹人报复。南滇周边的局势实在混乱,每天都有杀人放火的消息,已经不足为奇。
我抹了抹脸上殷红的血,甩手就把血滴落地上,有坑的地方早已有聚满了血。天空红得刺眼,而战场上,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还有地上快要积聚成山的尸首,有敌人的,也有同袍的。
活着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离南滇越近,我就常常做这个梦,梦回西疆的战场。
等我从梦中醒来时,睁开眼就看见宫无悔凑得无比近的脸。我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
“哇哇哇哇哇!师兄!长怀大侠!你别打!”宫无悔揉着自家的脑门,痛的直嚷嚷。我心想当真有这么疼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刚才拍的地方,看着没什么事,也懒得去管,也就问他:“什么时候了?”
“辰时中,师兄起来洗漱吧,一会我们要进太和城了。”
“好。”
南滇的太和城……
我一时之间恍然起来,原来我已经进入南滇很久了啊。
南滇虽说还算可以,但始终不比大周中原富庶安康。一路走来,许多郡县都相对落后,但这太和城比起南滇的其他地方,这里没有彪悍的百姓,民风相对淳朴。我和宫无悔在城里溜达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治安很好,百姓安居乐业,看起来这里的百姓都有良好的教育,也不排斥外乡人,我看这里也有很多中原人,说着不同的方言。
天气适宜,三面环山,让我想起了江南水乡,但却又和江南不一样,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在。
城里人来人往,古城的余晖很美,比起梦中的黄昏,我顿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已经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这个时候,我看见街对面的一个身影,而我认得这个身影。
萧逸之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和他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我能看见他眼里的沧桑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