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我不知道这兵一起,南滇已被占去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陛下和丞相的耳朵里,或许传到了,但没有理会。还是吕博在上表的时候,或许提到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围剿,那也许是陛下或吕博下了什么功夫吧。
西疆自从攻下大周重镇以后,我父亲就上表请求再次攻打西疆,而魏恒重提与西疆和亲一事,双方僵持不下。主战派维护陛下,而和亲派几乎都是丞相派。然而陛下却被软禁,和亲势在必行,西疆也预备着送出身家清贵的女子过来。
自攻下南滇半年后,蛰伏已久的我军,就在西疆送亲的队伍,进入南滇与大周的边界时,被我们伏击了,所有的女子、使节和护卫都被我们俘获,包括其中的各样随行物品。
这次伏击来的太突然了,我军的损失不大,但此事的影响极大,朝廷已然知晓南滇不在他们手上了,就在他们以为无力在复出的萧逸之的手上。这是崇景九年的夏天。
魏恒撤去了吕博南滇郡守的位置,萧逸之收到这个消息后当场发作,把诏令撕了,同时下令,以我为主将,攻克被西疆攻占许久的大周重镇。
陈一川早在两月前,把家人接过来南滇,此时成为我的副将,随我出征。
十天后,坪地关、玉华镇被我攻破。西疆顾忌我们手上的人质,退守至两里以外。
同年的九月十七,朝廷传来消息,要派人和我们交涉,人已经在路上了,
我早就预料到了,西疆、我方、大周迟早会互相制衡。只是不知,大周会派什么人来。
而今,萧逸之一边在扩张兵力,一边在南滇里,和吕博两人,为百姓想方设法改变生活,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并且让他们的孩子读书识字;建设南滇,给百姓工作赚钱养家;保证收成——“这可是为了你!”萧逸之的意思是——军队补给充足,百姓温饱。
或许一开始不受人看好,但坚持下去,萧逸之所做的一切,会有回报的。
大周的使者到了,彼时,我们收复了除了坪地关和玉华镇,还有其他的两个重镇。
是父亲,我早该想到。
他老了,就站在营帐门口,我竟有一时半会认不出他来。
“父亲。”我苦涩地喊了一声,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认我这个孩子。
父亲脸上多了很多皱纹,笑起来就更多了,他问我:“怎么?不请爹进去坐坐?”
我扶着他,走入营帐时,我感觉到他的颓靡,他的苍老。
没办法抗击敌寇,英雄气短,大概如此。
父亲进入营帐,没有立即坐下。抚摸过我的铠甲、兵刃、弓箭……我站在他的身后,落寞的感觉迎面而来。
“阿淮,如今你也是一军主将了啊。”
我没有应声,等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这次大周边境遭到袭击,也不完全是防守不力。后来我从陛下处得知,也不都是从陛下处得知的吧,陛下有意让你们建功立业,但你们为何要霸据南滇?”父亲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气和军人的气势。
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父亲的怒声在我耳边响起,如同惊雷,我料想到外面的人也被吓得惊魂不定。我依旧没有抿着嘴,等待他怒火的平息。
幼时兄长曾不小心打碎母亲的陪嫁——母亲很喜欢的一对白玉镯子,被盛怒的父亲用藤条打得后背渗出血,一条一条印子至今还有些许留在了兄长的背肌处。如若不是外出归来的我扑到兄长身上,藤条打在新做的铁甲上哐哐作响,父亲才恢复些许理智。
那是刚失去母亲消息的时光里,父亲的精神不太好,等他冷静下来时,看到的是血迹和我,还有大哥身上的伤。
大概那时起,父亲心里有些愧对于我和兄长。没多久他就把兄长送去了外公那里,而我跟随父亲到了西疆。
现今,面对父亲的怒火,我却没有当年维护兄长的气魄。
父亲身边的空气已经仿佛变得燥热,我沉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怒火彻底平息下来。
“父亲。”我开口问道,“我们并没有造反,我们能造谁的反?陛下的?”
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冷静的没有任何波澜。
“我们从未想过真的造反,要说反的话,也是反这个腐朽的天下。陛下放弃自己来成全我们,我们绝不负他!”最后一句话,我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父亲的神色不明,我便清楚,他在想我最后那一句话的含义。
对于我们和陛下之间的事,他想必和萧歇枝一般,多多少少猜到些什么,但是不太清楚。我想他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确定他心中的某些事情。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也管不了了。”父亲再也没有那股子脾气了,他的身子仿若没有了一股气支撑着,再也提不起劲了。
西疆那边派向南滇的使者转达了西疆十三部的请求——放了人质。吕博答复道:可以,但以后你们西疆只能和我南滇进行贸易,比起只让你们臣服、和亲的大周,我们会无条件资助尔等,只要你们与我等共进退。
同时,萧逸之带着人马,直接兵临西疆,而我亦在大周与西疆边境坐镇,西疆与南滇至此结盟。
收到结盟的消息时,我和陈一川站在草地上,望着夜空中的星辰。
“来到了西疆,没打两场仗就结束了。”
陈一川抱着肩,对我说道。
“这样不好吗?”我转过头看他,“谁想打仗?你不就是因为不想打仗才退下来的吗?”
“你不觉得,打的仗越多,自己就越迷茫的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
我回过头,等着大风刮过,狂草平息。
父亲回去后被责罚是在所难免,爵位是保住了,但封号被禠夺了,还被罚俸一年。他没有说出我参与其中,大概还是想着维护我吧。
此时南滇在我们手上,西疆暂且和我们同盟。据说待在大后方的宫无悔在西疆使者离开后,又独身一人,踏入西疆的土地上。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只知道,后来西疆的各种制度、文化,以及政治文明,隐隐有中原文化的影子;还有传出宫姓书生,周旋于西疆各部,刀剑加身毫无惧色的名声,这些种种,我们只能猜测,内幕就只有宫无悔自己知道了。
从此,西疆安定。
对于西疆,安定西疆,大周边境不乱,大周国土不容侵犯;改造南滇,正是为了让南滇的百姓生活的更好——虽然我们说的有些冠冕堂皇。
崇景九年的尾声,我们攻陷岭南,直逼江南。当时攻进岭南时,主将只有我和萧逸之,还有一直做幕后工作的宫无悔,当然,陈一川依旧跟在我的身边。
萧逸之宣布南滇与西疆结盟,紧接着兵发南滇直取岭南的消息传入京城,丞相假借陛下的名义,宣布萧逸之为叛军首领,我为叛军主将。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宣布和我断绝关系。此时的所谓的平候,再也没有当初打败西疆大军后的荣耀。
这个消息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没有震惊,没有大哭哀号,没有所谓的“知错而改”,退出叛军以证清白。
朝廷的大军在我们逼近岭南时,也开始反击,开始时我们还吃了闷亏,我们常常当心军心不稳,但这些军人们反而体现出更加坚韧的意志。
然而发生了一件我们意想不到的事件,打破了原本应有的局面,而那时,萧逸之正组织部队,准备在抚慰百姓后,攻打江南的要塞,而这个消息,把他紧绷的神经压断了。
那是崇景十年的年初,雪纷纷下。
大周皇帝段涯,在得知好友反叛后,招来丞相魏恒与内阁成员,除去陛下被软禁后称病不出的户部尚书,也就是陛下的老丈人杜敏,在大周的手握大权,也就是丞相一派的重臣基本都到了御书房。当时事发突然,谁也不知这位早已不问世事的陛下在搞什么。
据说他们到齐后,陛下还没出现,待到门窗锁上,段涯提起一把长剑出来,这些大臣才反应过来。
宫里的侍卫大半已经是魏恒的人,但段涯依旧孤注一掷。谁也没想到他的功夫其实不赖。
十九个大臣,段涯一人杀了九个,重伤五个。大周的官员大都重文轻武,但不等同于他们不习武,不习骑射。
魏恒的人来得很快,段涯依旧面无惧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到地上的魏恒,他的龙袍早已沾满了血。
他没有看向指向他的刀剑,也没有把剑砍向魏恒,而是抵在脖子上,一剑封喉。
至始至终,段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魏恒在段涯归去后,下令搜宫,要找到皇后和皇子,但找到杜敏家中,整个杜府的人、皇后和皇子,仍然没有找到。
唯独萧歇枝,拼死护着段涯的尸身,带着一身重伤,杀出京城,直到我们的人找到他。
雪纷纷下,杜家人带着皇子,不,这孩子已经不是皇子了,他叫段国安。他们陪同我和萧逸之,跪坐在雪中。
萧歇枝和段涯的遗体,平躺在雪地里,悄无声息。
杜珊温柔地抚过丈夫的脸颊,于她而言,段涯并非只是皇帝,还是她的丈夫,她的亲人。
萧逸之没有动,连哭都没有。
最后,他把脸埋在了我的怀中,泪水和口中吐出的鲜血,毫无声息地滚入我的衣襟,我的胸口被滚烫着、灼烧着,痛苦不堪。
我们都没有出声。
雪停了。
火焚尽一切,包好他们所剩下,待到国泰民安,再重新埋葬。
萧逸之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亲人好友的亡故,也降临在我的头上。
自段涯故去后,魏恒自封摄政王,做事愈发狠辣,他不断派兵冲击我军的防线。
幸好宫无悔早有准备,提出打游击的建议,让朝廷的大军分崩离析。
越接近朝廷,魏恒的军队越是狠毒。
京城之下,狼烟四起。
兵临城下时,魏恒派出了京城虎贲军——这支军队曾有“杀神”之称,不知听命于何人,残忍暴戾。
他们所到之处没人会活着,不仅在我的胸口上留下永不可磨灭的创伤,还夺去了陈一川的性命。
陈一川不过是为了掩护妇孺离开,他们连妇孺都杀,更别论身为敌军副将的陈一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救不回来了。
我把他的头搁在膝盖上,忍受着要失去他的痛苦,听着他最后的话语——
“其实……我来之前……我……我……家人都……被杀了……来找你……你……的……时候……我是来……求死的……现在……帮了你们……这么多……这就……走了哈……”
陈一川的离去突然且快,震撼力不亚于萧歇枝和段涯离去时。我替他阖上双眼,人群在我身边来来去去,心却像入了凉水里一样。
还记得陈一川来的时候,提着酒瓶,笑的敦厚。
到底是清楚了,那天萧逸之呕出的血。
萧逸之越变越狠,和魏恒死磕到底。
自我征战以来,鲜少尝到败绩,也很少倚仗别人的收获、功劳以及恩惠来打仗。
如今怕是不行了。
在我离京以前,段涯曾给我一样物事,说是在我再回到京城来时会用到的,此刻我把此物拿了出来——
虎贲军的令牌。
崇景十年,八月。
皇城之下,我和萧逸之带着令牌,兵临城下。
虎贲军将皇城变成铁桶一般,然而攻不下皇城我们之前所作出的努力都会白费。
不得不说,段涯真的是处心积虑。
虎贲令在我的手中,铜金制成的虎形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面对城下的数千虎贲军,萧逸之从怀里掏出另一枚令牌,和我的合二为一。
“自古虎贲军的令牌一分为二,当年我有幸获得一枚,今日与我的……兄弟的令牌合二为一,从此,虎贲军有主,天下,亦有主!”
数万人安静的连我都不敢相信,我只有握紧手中的长枪,等待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虎贲军全军轰然跪下!
这一天,皇城城破!
我随着萧逸之杀至皇宫前,当年的那棵梅花树仍在,只是早已枯萎。
萧逸之看向那巍峨的宫门,仿若当年——
他就是在这里,认识段涯的。他的父亲,也曾牵着他的手,走过这里。
宫门开了。
自称摄政王的魏恒就在里面,等待着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我原以为,我会见到一个颓废不堪,纵情声色的老头,没想到魏恒长得斯文,头发斑白,很像一个读书人。
魏恒笑着坐在御书房里,见我们来了,才从书中抬头。他笑得温柔无害,仿若这天下大乱,皇帝自戕,自己即将面临就死都与他无关。
“我早该想到,没想到段涯和你,能瞒着我那么久。”魏恒温声说道。
“是啊,我也没想到。”萧逸之也笑着搭理他,然后一柄盘龙银枪从魏恒身上穿过。魏恒没有挣扎,甚至没留下任何一句话,只是痴痴地看向外面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