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离殇

作者:南瓜仔 | 发布时间:2017-08-15 08:55 |字数:3980

    (往事)

    耳边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你儿子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身体还很虚弱,得留院休养一段时间。”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谢谢你,医生。”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答道。

    我努力睁开眼睛,从细微的缝隙里,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和花色的身影正在谈话,过了一会儿,白色的身影就慢慢离去。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很重,原来我的脸上正套着一个呼吸机。我想思考,却头疼欲裂,不得不放弃。想要动弹,身体却好像失去骨头的烂泥沉重地瘫在床上,还隐隐发痛。我不得已闭上了眼睛,期许沉睡能让我摆脱这些痛楚。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剩下了那个花色的身影,这回我看清了她,我叫了一声:“妈。”声音却沙哑不清。

    妈凑到我的脸边:“你醒啦。”她的脸上愁云密布。

    突然身处这样的环境,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下意识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久,下坠的情景重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阵恐惧感猛地涌上心头。我明白了,我应该是摔伤被送进医院了。我松了口气,虽然失去了这中间的记忆,但总算从那种危急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大难不死了。

    可小娟呢?我缓慢地抬起脑袋看了下周围,兴许她就在旁边的病床上。但周围只有空白的墙壁,偌大的病房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

    “妈,小娟在哪?”

    妈的神色黯淡下去,顿了一下才说:“她还在治疗呢。”

    “她没事吧?”

    “她很好,你放心。”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不过她的眼眶瞬间变红了,她终究还是没能掩饰住心里的悲伤。

    “她在哪个病房呢?我要去看看她。”

    妈的脸色一下变僵硬了,她担心地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道:“她现在在急救室里抢救。这已经是她的第二次抢救。”

    我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胸口粘着几个电极,这些电极通过电线连到病床边的心电仪上。

    “你干嘛?”妈惊问。

    “我要去看小娟。”我果断地回答。

    “你给我躺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别乱动。”妈厉声阻止道。

    “没事,您看我的心电图,这波形不是好好的吗?”说着,我一把扯下胸口的电极,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就往外面走去。然而刚走两步,我就因为腿上的剧烈疼痛栽倒在了地上。我发出痛苦的抽气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上夹了一圈钢板,我小腿骨折了。

    “都跟你说了不要乱动,你看你,浑小子。”妈过来扶我,一边斥责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命丢了。”

    “小娟究竟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道,“我必须去看看。”

    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给你拿轮椅,带你去急救室。”妈说。

    妈到护士站帮我借到了一部轮椅,推着我往急救室去。

    急救室外,我看到了小娟的父母,小娟的母亲紧张地站立在门口,她的爸爸则坐在椅子上,他们都面色凝重。我顿时有些心虚,是我送给小娟翅膀,更是我带着她飞行,才遇到这样的事故,他们一定怪我吧。但我终究还是壮起胆子过去了。

    “单先生,单夫人。情况怎么样?”妈问。

    他们俩摇摇头,没说一句话。

    我们四个人就这样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急切地等候在急救室门口,紧紧盯着那扇关闭着的门,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从急救室内率先走了出来。我们一齐朝那个医生凑了过去,异口同声地问道:“医生,小娟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身体多处骨折,肺叶被折断的肋骨穿破,肝脏出血。最致命的是,她的后脑脑干部分受到严重的撞击,这里是人的生命中枢所在,主管呼吸心跳,体温调节。第一次能抢救过来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次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我突然觉得世界崩塌了,我自以为拥有的美丽世界,刹那间变成一片废墟。我猛然意识到,她才是这个世界最不可缺失的元素。

    在医生介绍状况的时候,小娟的病床被护士慢慢地从急救室内推了出来。我看到她的脸了,那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泪水宛如地底的喷泉,一时间喷发出来。我哭喊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拉住护士即将推走的病床,然后抓住医生的手哀求道:“医生啊,麻烦你再试一次吧,再试一次吧。不管怎样,请你再试一次。她还年轻,她身体很好的,她还有得救,你再试一次吧。”

    “没用的,小伙子。你控制好情绪,别再伤了自己的身体。”医生说。

    “不,不。就请你再试一次吧,你看她啊,她不是好好的吗?她只是睡过头了。你再试一次,试一次,她就醒过来了。”

    医生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我转而扑向小娟,对着她喊道:“娟儿,你快应一声,快应一声哪。应一声,医生就给你抢救了。”

    然而,不论我用多大的声音,那苍白的脸庞依旧安静,紧闭的双眼也没有动静。

    “你就这样狠心让我一个人了。”我无可奈何地把脑袋埋进她的身上痛哭。

    我最终被三个长辈扶回了轮椅上,我毫无反抗的力气,我甚至没有思考的力量。我只能疲软地依靠着轮椅,精神麻木地看着护士推走小娟的病床。

    小娟被送回她原来的病房,白色的床单盖着她苍白的脸 。我不敢相信,她真的就要离我而去。伤心与懊悔的泪水接连涌上来,我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发明那毫无意义的仿生翅膀?如今谁能把她还给我?我任泪水簌簌地从我的眼角流下,湿透我的衣服,湿透我的裤管,而无暇擦拭。我只想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一动不动地守候在她身边,直到永远。

    有时候,我内心竟有这样一种期待,期待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终究会醒过来。期待着她掀开那白色的被单,再凶巴巴地揪我的耳朵。然而,这空白的房间却一分一秒不改变它的寂静。

    “夏风。”过了好长时间之后,我妈轻声对我说,“马哲电话。”

    我没有理睬妈,依然保持一副雕像般的姿势。

    妈只好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马哲啊,夏风现在的状态不太好。你晚点再打过来吧。”

    过了会儿,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去。那个念头逐渐成熟,于是我主动给我的死党马哲回了电话。

    “夏风啊,你怎么样,没事吧?”马哲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道,“你昨天晚上没回宿舍,我还以为你和女朋友出去度小蜜月去了。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出了这么严重的一个事故,之前打你电话,你妈说你昨天下午经过抢救后一直都处在昏迷当中,我真当心有什么不测。谢天谢地,兄弟,你总算醒过来了。我这就过去看你。”

    “马哲。”我虚弱地说道,“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拜托不拜托,不管什么事,我都赴汤蹈火帮你办。”

    “你来的时候,能从实验室捎一个大脑针过来吗?”我说。

    “你要这玩意干啥?这不是实验室用来取兔子和小猴子的脑组织用的吗?”

    我没有立马回答他。

    他见我沉默不语,顾虑到我的身体状态,就没有接着问:“好勒,好勒。我给你取去。”

    马哲来的时候,用十分惋惜的声音对我说:“夏风,小娟的事,真的很替你难过。不过你要节哀兄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接着他便递给我一个金属盒:“你要的大脑针。”

    金属盒里面装着一个注射器一般的管状仪器。仪器很小巧,头部发出一根细长的探针。

    “你要这个干嘛?”马哲问。

    “你知道Me RNA 吗?”我沙哑地问道。

    “知道啊,Memory RNA,记忆RNA。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说你和小娟在北山大学遇到一只很神奇的狗,能够讲人话。这只狗的发明人是一个叫做黄兴的神经生物学教授。你说他有一个很出名的理论,即人的记忆存储在神经元胞质的的一种RNA里面,这种RNA的量极少,但它的质量随着人的年龄增长而增加。这就和人因为岁数的增长,而拥有更多的记忆一样。”马哲说。

    我掀开小娟脸上的被单,正把大脑针取出靠近她的脸时。那惨白的脸再次刺痛了我,我禁不住抽泣起来,大脑针也掉在了地上。

    马哲就过来安慰我,抚摸我的背,帮我捋顺因哭泣而紊乱的气息。

    “你知道吗?”我抽噎地说道,“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真的好心疼。我多么希望躺着那的是我,这都是我的过错,为什么躺在那的不是我?”

    过了一会儿,我情绪终于平静。我重新拾起大脑针,将针头对准小娟的太阳穴。

    马哲惊问:“夏风,你要干嘛?”

    “她的记忆保存在大脑的Me RNA 里面,如果她的身体腐化,神经元也会跟着消失。那么她就会忘记我。我不能让她忘记这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说着,我按下了大脑针存储器上的‘开始’按钮,其头部的探针便快速地旋转起来,很快地钻破了颞骨。当它进到脑子里的时候,探针顶部的细孔就会打开,大脑针管身会形成负压,将脑组织吸入存储器内。

    完毕之后,我拔出大脑针,小娟的伤口处渗出了一点血,但我知道,这伤口很小,不久血液就会凝固从而堵住伤口。

    “但你说,黄教授的记忆RNA 理论还只是个假说。”马哲反问道。

    我没有理睬他这句话,而是拜托他:“马哲,你能帮我把小娟的这些脑细胞送回实验室,放到液氮瓶里保存起来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不,这事我要亲自去办。”

    马哲叹了口气,劝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去?还是交给我吧,我一定帮你办妥当。”

    “谢谢你,兄弟。不过,这真的很重要。”我郑重地嘱托道。

    “放心吧,兄弟。”马哲保证说。

    我想起马哲做的每一件事确实都很靠谱,于是就把大脑针交给了他。

    几天后,小娟的父母为小娟举行了葬礼。她被安葬在她家乡的一座公墓内。她下葬的那天天气晴朗,天上飘着洁白的云朵。我站在她的坟前冥思,仿佛看见她在云上跳着芭蕾,还笑着邀请我。

    我暗自说道:“小娟,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我会让你再回到我的身边。”

    “然后我们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我仿佛听见她用无邪的声音接着说出我的话。

    “恩!”我默默在心里答应。

    在对我和小娟进行抢救的时候,医生脱下了我们身上的仿生翅膀。事后医院把这两对翅膀交还给了我。

    小娟下葬之后,我常常在家里对着这两对翅膀发呆,初造它们时是何等的兴奋,如今想来真是个莫大的讽刺。这个我曾经无比为之自豪的创造。其中的微处理器,却在我们飞行的最后一天发生了故障,导致整套装置瘫痪,最后在小娟那套装置的显示器上显示出一堆乱码,猝不及防地就失去了工作能力。这肇事的机械,花费我近两年的心血,最终回报我以无穷的罪过。

    于是我把它们摆放在家中的后院里,浇上一整桶的汽油,扔下一部燃烧着的打火机,然后像监督犯人被执行刑罚一般,看着那炽热的火焰将金属羽片慢慢融化。

    然而,今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看到飞翔的鸟类,我都仿佛遇到恐怖的梦魇,感到无比的可怕和厌恶,有时甚至会因为愤怒而扔石头驱逐它们,直到我渐渐地将这些翅膀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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