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产

作者:陈卉迟 | 发布时间:2018-08-08 23:02 |字数:4204

    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十月的午后,一名健康的女婴顺利地降生,彼时,我已耗尽全部的力气。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在有生之年真的可以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都难免腹痛如绞,胆寒心惊。

    然而正如我前文所说,无论多大的痛苦,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的过去,当你离开彼时,身在此时时,就好了。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那只是开始。

    无论生产前还是生产后,我都没有希冀过特别好的待遇,我要的只是简单干净的餐饭,舒适安静的环境,然而连这简单的希望,竟也是难办的。

    在病房里的三天,就像三十年那么漫长,一方面,我为自己力量的缺失感到焦虑,一方面也恐惧自己被伤害,是的,我承认,有些不安只是因为被忽略而被激发出来了。

    生产之后,杨奇的母亲兴冲冲地进到产房把小婴儿抱了出去,并没有看我一眼。说实在的,她的存在让我感到不安和害怕,但我并没有将自己的担忧告诉杨奇。因为我之前曾和他沟通过,希望他自己一个人来照顾我,但是他并没有听取我的建议,只是一味地说“多个人,多个帮手。”

    好吧,当时,我是被他说服了的,我决定为了他鼓起勇气去接受他的母亲。

    但是我害怕,而我选择了忽视和屏蔽我的恐惧,所以恐惧就变成了怒气,但怒气并不能让我免于伤害。

    很快地,我被护士推到了病房,我看到了他的母亲,再次感到不安和害怕,但我仍然选择屏蔽了自己的情绪,微笑而已。

    一会儿,我尿急的很,想上厕所了,护士推进来的时候和杨奇的妈妈说“她上厕所的时候扶一下。”但是她无动于衷。我喊她,她抱着小婴儿无动于衷,没有办法,我只能自己慢慢地坐起来,扶着床沿,一步一挪地迈着绵软的步子走到厕所……

    上厕所的艰难难以用语言诉说,好在我足够坚强,自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喊过杨奇的母亲帮忙一次。

    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大概是并不相熟,大概是没有感情基础,大概是大多需要被迫照顾别人的人,都充满怒气。

    但是扪心自问,我会不会对一个病床上的陌生人施以如此的惩罚?在她身体虚弱无法下床时,不去帮扶一把?在她无力还击时给以污言秽语的责骂甚至是像对一条狗一样地朝她吐口水?

    啊哈!我不会这样做啊。

    杨奇的母亲在我阵痛开始时便不断地旁敲侧击,愤愤然地说起养育孩子的不易,如果孩子不孝顺,那真是白操心了。我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极其明白她的用意,但我不便说,也不能够说。如果是在身体健康时听到还好,我会报以微微一笑,但在彼时彼地,只让我感觉她的心机是不是显露的太早。至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置可否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在杨奇的母亲絮絮叨叨的叙说中,我只看到了一张漠然沉默的脸。这使我感到好笑,又可悲。因为他既不是初识时那个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杨奇,也算不得她母亲口中的孝顺儿子。

    他只是他自己。

    杨奇的母亲在抱着那团粉红色的嫩肉时,丝毫没有想到那个小不点真正的母亲是谁,似乎全然忘记了那个新生的小生命真正的归属。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全是她的功劳,全因了她的期盼,而那个将性命豁出去把她带来的人,却变成了一只肮脏的狗。

    我还不如一只狗,狗生下狗宝宝可以尽情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不能,在我发出看一眼孩子的请求之后的第二天下午,杨奇的母亲终于想起把孩子抱给我看一看。

    难道她就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也有躺在床上需要别人服侍的一天吗?

    生产的痛苦,家人的冷漠,像一片阴影在我的心里变成了一块巨石也可以说是一座山峰,我的呼吸因为这沉重的环境变得急促起来,而且渐渐地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无助,到恐惧,到悲哀,愤怒的自卫在杨奇的母亲一次语言侮辱后的抵赖彻底爆发。

    在此之前,我尚未经历过如此彻底的人性的丑恶,杨奇的母亲在我生产后的第一个晚上便亮起我头顶一个光比日月,灿烂夺目的白炽灯,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我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强烈的光照,于是多次要求她把灯关掉。在她终于无可奈何地将灯关掉之后,终于愤愤然说了句“你眼睛瞎了,以为别人眼睛也瞎了。”

    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却只有忍耐,终于忍无可忍时,和杨奇说起,杨奇却跑去问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断不会承认的了。

    想来警察审讯犯人时也不过如此,开起一盏光比日月的白炽灯,白天黑夜地对着你,让你痛苦,让你难受,让你精神崩溃,不是虐待是什么?

    正所谓最毒妇人心,杨奇的母亲果然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小人。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对于小人,只有一种方式,就是远离。

    尽管如此,她的花样依然层出不穷,杨奇的母亲建议我不要盖被子,因为出汗太多。在我换衣服时不愿意关上病房的门,甚至和同病房的病友数落我的不是。好在那些病友们没有一个肯去附和她的恶意,否则我一定会自己气个半死,尽管如此,我已然气了个半死……

    后来的事,亦不过如此这般琐碎的无聊之事,便不再详叙。

    八、出院

    三天的时间很快地熬过去了,出院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出来的时候,同时,我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我拖着笨重的步子,缓缓地走出病房,杨奇在护士站忙着填写孩子的出生证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飘满整个走廊,穿着病号服的孕妇焦急地走来走去,抱着孩子的家属一脸木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护士们神色漠然地来回奔走,俨然一副见惯生死的模样。

    “3号床的孕妇大出血!快来!”

    “孩子窒息了。!”

    “家属,家属在哪里!”

    原本空荡的走廊四下里脚步乱响。就像平地里忽然窜出来的小兽。踢踢踏踏,吱吱嘎嘎,随着产房门的开开关关,复又回归平静,猝不及防,无影无踪。产房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的家属——垂头搓手的丈夫,和不断地焦急地询问孩子生死的婆婆。

    关心新生命,而忽略把那个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人,是所有不善良的人的一种通病。

    我的嘴角浮上一抹微笑,是笑自己,也是笑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杨奇的母亲——也就是我婆婆,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临出院时,趁人不备,她用锥子似的目光,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有看见,眼光掠过她的头顶,看天空投下初春的天气里一点惨淡的微光。

    她似乎忘了,我才是孩子的母亲,她似乎不知道,也可以说是假装不知道,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医院地板的瓷砖白的晃眼,外面的水泥地面冷冷清清,春天的风仍然带着几分寒意,我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单薄的大衣,臃肿的身体似乎不堪一击,刀子似的风要把我将我腰斩成两截,我闪身躲进车里,已没有再说什么的力气。

    不知道杨奇从哪里借来的破旧面包车,他担心孩子受风着凉,闭紧了所有的门窗,而他妈妈就在车里点起了香烟,在那个才出生三天的小婴儿还在她怀里的时候。我想生气,然而已无力说些什么——论体力,我打不过,论语言——我没有力气说话。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苦涩的笑容在心中翻腾继而蔓延到嘴角,如果此刻她要杀了我的孩子,我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不过是激动地晕厥过去罢了。

    杨奇的手转动着方向盘,眼睛直视道路前方,车辆来往,树木的影子向后倒退而去,他喜欢开车的感觉。是的,作为一个男人,谁不喜欢这种掌控感呢,可惜车是别人的。他的神思游离到昨天租车的地方。接待的小姐腰肢纤细,屁股浑圆,五官还算可以,不丑,红唇画的极浓极艳。话还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笑意就从嘴角扯到了耳鬓。杨奇直觉这是一个很好到手的女人。

    “该死的,你他妈的开车不会看着点啊。”杨奇“啪地一下踩下刹车,把脑袋探到窗外去,骂着那个站在路边查看自己车子的男人。那个男人瞪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回敬杨奇的意思,霎时间,杨奇不知道哪里的无名火起。”左手稍一用力,将车门嘭地一把推开,顺势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那个男人的身边“你他妈的说什么,再说一遍。”杨奇瞪着连日来缺少睡眠的红肿的眼睛,嘶哑着声音说道。那个男人只是愣愣地,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杨奇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反应,悻悻地又回到车上来。车子重新轰鸣,两旁的景物向后倒去,杨奇沉着一张脸,再没有什么画可说。我把刚才的那一幕看在眼里,不知道他是对我的不满,还是对新生命的不满,心中有些许的颤抖,又无可奈何。

    人生,就是很多的无可奈何组成的吧,我笑笑。

    “嘭”

    又是一个急刹车,我转回头,透过小面包车灰蒙蒙的玻璃,看到车尾倒着一辆摩托车,一个貌似司机模样的人正在骂骂咧咧的。杨奇回头看了一眼,打开车门就下去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摩托车司机的怒火好像冲破天际,一口咬定是我们撞到了他。但我回头的时候看的分明,他的车和另外一辆车擦身而过,他摔倒了,我们的车正好停下来。

    我无语。

    杨奇打电话叫来交警,点烟,赔笑。那个摩托车司机一路骂骂咧咧,表示不赔一万不罢休。警察先生说“先去医院验验伤吧。”是的,验伤,我觉得好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当一辆四个轮子的车和一辆两个轮子的车发生碰撞,四个轮子的车是全责,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我认为我们并没有什么过错,是那个摩托车师傅想讹诈我们而已,但交警还是判了我们全责。

    我主张溜走,没有人听我的,他们还是怕事,我气愤极了,独自抱着孩子,坐在医院的长廊上,那个司机正在装作半死的样子躺在病床上挂生理盐水。他当然是装的。骂人的时候生龙活虎,见了交警就瞬间变成了一只病猫,但是骂起人来,可并不比哪一个健康的人差啊。

    没有人听我说什么,没有人采纳我的建议,杨奇白白地很冤枉地赔了那个摩托车师傅2000块,过后,还不无得意地对我说,事情解决了。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傻子,全世界最傻的傻子,怒火从我的心中烧向脑子,我觉得腰痛。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体的元气四散,一下子瘫倒了。怒火将刚刚生产完的我击垮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落叶,不是被风吹落的落叶,是我自己承受不住衰竭的力量,自行脱落的。

    世界一片灰暗,而我突然如此无助,抓不住一根稻草,只有满心委屈地忍耐,每一分每一秒的时光都变成了煎熬。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

    小面包车驶到家门口停下,杨奇搀着我回到卧室,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轻轻地咳了咳嗽,杨奇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孩子的哭声骤起,杨奇像逃跑似的逃出了房间。

    当你厌倦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的呼吸都是罪过。而只是个不负责的人,长久以来,他只懂得享乐,从来没有去承担过什么责任,他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让他承担过什么责任。甚至,母亲还常常将属于他的那一份责任,接过去,她总说:“没事,我来吧。慢慢地,杨奇开始在生活中避免责任,承担责任对他来说实在太可怕了,毕竟,负责,意味着他要为别人付出更多,意味着他的心中要有别人,意味着他要常常想到别人的需求,意味着他不可以再向从前一样自由。而从来,他的心中只有自己,他已经习惯接受,怎么会习惯给予呢?更何况是为别人着想的给予。

    杨奇摇了摇头,走进母亲的房间,掏出母亲的钱夹,数了十张一百块的,就偷摸着出门了。
回应 回目录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