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会在他的面前笑,但是。她剪短了头发。陆也明看他比我短了一截的头发,揉着她的脑袋说,剪了可惜了,那么长,吸收你多少营养呢。
所以我留头发,并且把掉的头发都收起来,然后我缝了一幅十字绣,里面掺着我的发丝。青丝,情思,纠缠的头发,是我对他一直的牵绊。
李爱给他买了一件T,限量版。陆也明总说,音乐课占走他大部分时间,想去买衣服都没空。那件T,陆也明只在过生日那天穿一次,然后就挂进柜子,再没穿过。
李爱不高兴,因为陆也明把衣服挂进柜子而不是穿在身上。但是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穿。
我和李爱是双胞胎,我们的生活也是双胞胎式,连时间都是复制出来的。一起吃饭、放学、做作业和陆也明玩,鲜少有被分开的时候。这种黏着,在有了陆也明以后,让我们彼此都厌恶。那天在学校,李爱帮老师搬东西,一不小心被凳子刮伤腿,所以晚上她没和我们一起回家。老师带她去了医院。我和陆也明走在路上,他的脸上都是担心。那次,难得的独处,他说“小爱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她的心思太细腻,但是又从来不说。”他提着我的书包,然后像个大哥哥照顾小妹妹一样抚着我的长发,“还是小亲让我放心,小亲开朗活泼,有什么都写在眼睛里。”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陆也明偏心李爱。是啊,李爱是个沉默寡言存在感很少的人,她会把心思放在情绪最下层,高兴了,浅浅一笑,难过了,也是浅浅一笑。陆也明把这么深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如果不偏心,怎么会知道呢?
我很难过。聪明如陆也明,怎么会看不出我眼里火辣辣的爱恋呢?
那天李爱从医院回来,陆也明给她买了甜粥。李爱不高兴,她觉得,陆也明知道自己喜欢吃辣,还买这种甜食,尤其是在看见我碗里的甜粥后,那种不高兴变为愤怒。
其实,她忘记一件事,我不爱喝粥,无论是不是甜。陆也明买甜粥,是因为他看到李爱腿上缠着纱布,辣会影响伤口愈合,所以他给李爱买甜粥。顺便给我带了一份,尽管他知道我不爱喝粥,除了歉意一笑,然后说姐姐受伤了。
就是这样一碗粥,让李爱误会了。那之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只有面对陆也明的时候才有一点笑容,可是那眼神,太过绝望。
盛夏的时候,我和李爱要过生日了。陆斐爸爸是画家,画展全球办,所以在国内的时间很少,在家的时候屈指可数,就连他的工作室都不在这个城市。妈妈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的重逢,自然跟陆斐爸爸满天飞。我和李爱的生日他们都没赶回来,礼物是经典的法国水纱公主裙。
我和李爱穿着一样的衣服画着一样的妆,在蛋糕前许愿。我猜,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可是后来李爱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我以为我们的愿望都是想要和陆也明在一起,但是,李爱轻蔑地看着我笑,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分蛋糕的时候,陆也明切了一大块给我,还额外涂了一层奶油。而他剥掉蛋糕上的奶油递给了一小块给李爱的时候,我看到了李爱眼里的阴霾。
只有我知道,陆也明知道李爱不喜欢甜食,尤其奶油,才这样做。但是在李爱的眼里,陆也明竟然“很明显”地偏心了。
我在厨房做了两菜一汤,香辣肉片,奶油玉米,冬瓜汤。我们开了一瓶红酒,面对陆也明对李爱的细心,我难受极了,眼泪混着红酒咽到肚子里。
别墅外面,我们三个人坐在一桌,格外的温馨协调。
李爱喝了酒,说想去别墅顶层吹吹风。陆也明说我帮李亲收拾了东西就上去,他的话听在李爱耳里又变了味道,她以为他想和我单独相处。其实,陆也明想问我,李爱为什么这几天不开心。
为什么?因为你对他的细心全部让她误会了。但是我没说。看着陆也明对李爱的特别,我的心很疼,心疼陆也明被李爱误会,也自私地不想告诉他,不想他们走到一起。
如果我知道这种私心的背后会是一生的代价,我一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我和陆也明来到别墅顶层的时候,李爱正站在露台边,陆也明脸色瞬间就变了,“小爱快下来,我带了好吃的。”
他强装微笑,我看见他的手都在抖。
李爱没动,陆也明很焦急,“小爱你站在那太危险了,快下来。”
李爱转过头,眼睛里到处都是破碎的绝望和悲伤,“我永远是她的影子。”她指着我说。
陆也明慢慢靠近,李爱没有反应,所以他大胆地往前走,“小爱下来,听话,你们谁都不是影子。”
我跟着陆也明往前走,李爱转向我的眼神里有一种疯狂在蔓延,“为什么我们要一样?一样到连喜欢的男人都一样?”
陆也明的声音在抖,“小爱,下来好吗?”
李爱的脚踩到露台的边缘,高跟悬在半空,陆也明记得快哭出来了。
“也明哥,你喜欢我么?”我突然问。
陆也明震惊地回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还能问这些。
“小亲别闹了,你们两个,哥哥都喜欢。”陆也明伸手拉小爱,小爱回手甩掉陆也明的胳膊。
然后她穿着白色水纱裙子的身体后仰,高跟彻底踩空,整个身体后跌,就像一只飘摇的蝴蝶,在空中随风飞荡。
陆也明,我最后看见他的一眼,是他满眼悲伤的神色和眼睛里坍塌的世界映出来小爱跌落的身影。小爱跌下去了,陆也明从胸腔里吼出那声“小爱”震伤了我的耳膜,我被泪水模糊的世界里,陆也明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在露台边缘。
我跑下去的时候就看见陆也明躺在地上,地上的血蔓延出他的一双翅膀,他飞向了天堂。小爱的腿压在他身下,上半身被他搂在怀里。
直到救护车开到家里,陆斐爸爸和妈妈从法国赶回来,我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活着的。
直到米黄色家具都挂上白布,客厅成了灵堂。陆也明的照片摆在中间,李爱坐着轮椅在他的照片前呆坐,我才跌进黑暗。
我彻底醒来以后,陆斐爸爸苍老了二十岁一般的脸映在我眼底。妈妈哭肿的眼睛憔悴的容颜,就像这个凋零的家一样。我知道,幸福已经东流,一去不返。
医生诊断是忧郁症。我没绝得自己病了,相反,我觉得李爱病了,因为,她站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李爱弹钢琴,我开始学做饭,每次只做我们生日那天的两菜一汤。因为,唯一一次,陆也明主动陪我,我们一起洗碗。
但是,我做好了饭,却再也没有陆也明。后来,陆斐爸爸不让我进厨房,妈妈看着我。我知道,只有听话,我才能继续去做饭。
李爱反反复复弹钢琴,曲谱都是陆也明的。
我听话地吃药,配合治疗,终于医生说我可以正常生活了,回学校继续上学。但是,李爱却永远站不起来了,她再也不能去上学。
她没日没夜的弹钢琴,只要爸妈不在家。所以,我没完没了做那两菜一汤, 只要爸妈不在家。
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怀念一个人。我们用彼此伤害的方式,想念那个我们都爱的人。
中考马上临近。陆斐爸爸在英国开画展,妈妈在家陪我和李爱。李爱不弹钢琴了,她做卷子,我从学校带回来的。
我抓紧时间复习,翻看日历,没几天就考试了。日历上画了心的位置,还有几天,是陆也明生日,我订了蛋糕。
陆也明生日前一天,我写了一封信。我写了所有陆也明对李爱的“细心”,澄清了李爱对陆也明所有的“误会”。陆也明会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把我当妹妹,只是妹妹。而他,喜欢李爱,所以他小心翼翼对待她。
陆也明生日那天,我把信放在李爱的门口,然后准备去取蛋糕。
如果中考顺利,我会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李爱,带着陆也明给我的那分兄长的爱,离开这些伤心。
我们不必再做对方的影子,不必再活在同一份痛苦的纠缠下。当我提着蛋糕拐进林荫时,当我看见李爱额头垂汗奋力摇着摇椅时,当我看见那辆从路口拐出来的出租车时,我疯了一般冲出去。
而这一次,我最后的意识,是李爱倒在旁边草丛里,奋力向我爬过来的身影,她抓着草坪,嘴里含着“亲亲,小亲……”,蛋糕盒子跌在她旁边。
我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洒进房间。李爱的头发已经长到编成辫子还要垂地的长度。她安静地坐在我床头替我梳头,我看见她小心地把梳下来的头发捋好,扎成小辫,放进一个小盒子。
“姐。”我认得这双手,弹钢琴依旧美丽纤细的手。
“亲亲醒了?”她眼里闪着惊喜,感觉骨头都发酸。
然后我看见李爱架起一副拐杖,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飞快冲出屋子,一边走一边喊,“妈,爸,亲亲醒了。”
我坐起身,看着自己垂在床边落在地上的长发,拿起桌上的日历,真是睡得够久了。
我看到一行字,每页都有一行字,“我用对他的思念,梳平着你的长发;我用对他的想念,向他祈祷着,亲亲,姐姐等你醒来。”
然后,我看见窗外白鸽成群,飞向远方。
原来,我们都是折翼的天使,但始终向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