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愈发冷了，井中水已是冰彻入骨，人家的屋瓦和街上青石板尽皆起了一层薄冰，人走上去滑滑溜溜的。天空中彤云密布，北风如刀，泠洌透体，一阵阵咆哮着从小镇上刮过，有小孩子又蹦又跳喊道：“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镇上大户朱员外家里，此时宽敞的花厅里温暖如春，一家人正围坐在火炉旁喝酒叙话。摇曳的火光照在朱员外身上，映得他胖脸上满面油光，一身华美的皮裘棉袍裹得太紧，几杯热酒下肚，觉得甚是懊热。朱员外放下酒杯，伸手去解衣襟，旁边聪明可人的小丫环忙过来替他宽衣。脱去了厚重的外衣，里面露出一件金红细绒背心，旁边站着的管家老张道：“哟，老爷，你这件背心还穿着哪？这不是昨年的那件吗？也都旧了，该换了吧。”朱员外哈哈笑道：“这背心当初是花了七两银子买的，也是挺贵的。难得是那尹包氏给洗得干净，也就将就再穿几天，明儿再说吧。”
老张笑道：“我说老爷，你又不是缺钱的主，这虽比不上八女镇的张员外，可咱也是这小潭镇首屈一指的大户啊，你可别节省了，这数九寒天的，可别冻坏了你呢。”朱员外点点头，又道：“我那件石青长袍过几天得穿，你叫尹包氏拿去好生洗了，叫她可仔细了，别要是洗坏了，她可赔不起。”老张躬身道：“是。”恋恋不舍的从温暖的房中走了出来，背后听到朱员外吩咐丫环：“这菜凉了，叫厨子们倒掉重做。”
老张出了后门，见朔风怒号，天空中已零零星星飘起了小小的雪粒，他站了一会儿，只觉冷得透骨，不由骂道：“这个老乞婆，说好了这个时分来，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嘴里嘟嚷着，脚下不停跺着，仍是冷得难受，嘴里也更是骂得难听。
雪渐渐大了，满天中鹅毛般大小雪片随风飞舞，片刻即在街上堆起了厚厚一层。老张极目远望，却只见长街里一片银白，世界象是变成了混沌一片，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想起花厅里火炉熊熊，老爷定是在把酒赏雪，老张又叹了一口气，朱员外家中家人不多，也没人洗衣，连带着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受罪。
老张正在腹诽，忽然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喊道：“张……二爷，劳你……久等了。”老张回神看时，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雪人，不禁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原来正是常来洗衣的尹包氏，这时身上落满雪片，连眉眼耳鼻上也都是雪粒，一张枯瘦的脸冻得通红，鼻头也都青紫了，咧着嘴唇，在哆哆嗦嗦的说话。
老张哼了一声，叉起腰，板着脸道：“尹包氏，这衣服你是不想洗了吧？这大冷天你叫我张二爷在这等你，可真有你的啊。”尹包氏慌忙道：“张二爷，是我的不对，这街上太滑，我心急赶来，连着摔了几跤，把腿摔肿了，来得迟了，还望二爷见谅。”老张哼了一声道：“你别跟我掉包袋装得文绉绉的，二爷我知道你小时候跟你那学究老爹上过几天私塾，可是这读书能管饭吃吗？你看你现在弄得，五十多岁的人了，拉扯着一个孩子，自己穿得什么，吃得什么？”尹包氏低头不语，原来身上只穿着几件单衣，在大雪寒风中瑟瑟发抖。老张又哼一声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去。”说着转身去了。
尹包氏躲进屋檐下，连忙伸手扑打身上的积雪，不料已有些冻成冰片贴在衣上，稍一使劲，那旧衣竟被拉出一条口子，划破下面青紫的皮肤，渐渐渗出血来。她只觉一阵痛楚，连带着红肿的腿上也痛了起来，只得屈身坐在门槛上，用冻得粗肿的双手使劲揉着双腿。
“坐这干什么？要死就死一边去。”那张二爷手里拎着两包衣服，回来时见尹包氏挡在门口，不由怒道：“别让张二爷沾了你晦气！”尹包氏忙站到一边，张二爷将一包大的递过来说：“这是员外的长袍，你可得仔细着洗。”又把一个小包塞在她手里：“这是你张二爷的衣服，你一道帮着洗了，工钱嘛……”尹包氏忙赔笑道：“不敢收张二爷的钱。”张二爷脸上绽出一丝笑容，道：“这还象话，你就快回去吧，今儿这雪怕是下不了多久，你连夜洗了，明儿大日头一晒，就快送过来。还是老规矩，两个铜板一件衣服，若是洗坏了，可把你家拆了也不够，听好了？”尹包氏低头道；“是。”
寒风中飘来一阵酒肉香味，有个粗豪的声音在院内道：“尹家嫂子，你先别走，我这有点东西。”张二爷回头看时，是厨子老王，这时提了一包剩菜剩饭走过来说：“尹家嫂子，这是员外刚才吃剩下的，说拿去倒掉，俺知道你家里难过，见你过来，就给你留着了。你拿去，和你孩子吃了吧。这快要过年了，唉。”
张二爷把眼一瞪道；“老王，你是狗拿耗子，她死活关你啥事？这饭菜老爷说了要倒掉的，你倒拿出去送人，显你好心肠吗？”老王却不吃他这一套，大声道：“这事你管不着，你要不高兴，回头自己找老爷说去。”说着径直把还是热腾的饭菜塞到尹包氏手里，尹包氏一怔，忙往回缩手：“大兄弟……谢谢你，我家里还有吃的……真的。”老王叹口气道：“嫂子，你别说了，你家的情况我知道。前几年尹大哥过世，我也来看过，这年头，唉。”尹包氏心里一阵热乎，乌紫的眼圈里登时掉下一串热泪来，她将手里饭菜抓紧，屈身连连万福，哽咽道：“大兄弟……。”张二爷对老王无可奈何，只好低声骂道：“仗着老爷喜欢吃你做的菜，你就嚣张成这个样子，咱们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又回头瞪了一眼尹包氏道：“只当是喂狗了，快滚！”说着去了。
老王见张二爷去远，犹豫良久，又从包里抓出一把铜板道：“尹家嫂子，俺在这里好吃好喝，可是没积下几个钱来，这里有几十文钱，你拿去凑合着用吧。”尹包氏惊道；“大兄弟，这如何使得？这钱万万不敢要的。”说罢忙着推回，老王强道：“嫂子，当年要不是尹大哥接济过俺 ，俺这时也不知道是在哪块地里睡着呢，你就别推了，俺知道你辛苦，孩子也不容易，快拿着吧。”尹包氏猛的趴倒在地，连连磕首道：“大兄弟，这钱我不要，你自己一个人过得也难，我不要。”老王连忙扶她起来，尹包氏双眼热泪纷飞，转过头去艰难的一步一瘸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