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在这小镇的尽头,这石板街虽不甚长,却是冰雪满地,尹包氏体虚力弱,双腿肿痛,一步一滑,慢慢往回走。雪一直不停的下,尹包氏任它堆积在薄薄的衣服上,一身已似毫无知觉,只双手牢牢护住那包饭菜,如同捧着一颗不断跳动的火热心脏。街上冷冷清清,连大户人家门前的恶狗也都冻得蜷身缩毛,见她走过,只是远远叫几声。直走了好一阵子,天已是全黑了,才终于到了家门口。家虽蓬门荜户,但几间破房中,却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油灯下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伏案读书,一阵阵书声传了出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尹包氏精神一振,脸上登时散发出一阵光辉,手足也似凭空增长了力气。她轻轻推开柴门,叫道:“浩儿,娘回来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丰神俊朗的身形出现在门前,年约十八九岁,一身半旧长袍虽打满补丁,却是干干净净,满身儒雅之气,正是尹包氏的独子尹浩。见娘回来了,尹浩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搓了搓手,走上来接过尹包氏手中的包裹,心疼的道:“娘,这大雪天,你还出去给人洗衣,可别冻坏了。”
尹包氏道:“不怕,娘身子骨还熬得住,趁着这几天多洗几件衣服,攒两个钱,明儿也给你买尺布,娘给你缝一件过年的新衣服。”说着站在檐下扑打身上雪片,尹浩进屋放下包裹,也帮着给娘拍雪。面上一层雪花落下,下面已冻成冰坨,他见了娘破衣中青紫的皮肤,低下头默默难过。尹包氏见他不说话,回头看时,笑道:“傻孩子,你看娘给你带了什么?”说着将捂在胸口的饭菜拿了出来,虽然已过了良久,路上风刀雪剑,冰针砭人,但那饭菜带着尹包氏的体温,在雪夜中竟依稀散出一片热气。
尹浩接过饭菜,奇道:“这是哪里的饭菜?还有这么多大鱼大肉。”尹包氏怕孩子说什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傻话,便不直说,只说道:“是朱员外家老王兄弟送的,说是他另做一份,送给我的。”尹浩道:“老王叔对我家这般照顾,异日尹浩定当有所报答。”尹包氏点点头:“这就对了,孩子,这世上好心人还是多,你以后若能飞黄腾达,要为百姓多做好事,才对得起你死去的爹。”说起过世的亲夫,尹包氏眼角红了起来。她伸出红肿的手背,擦了擦乌黑的眼睛,强笑道:“不说这些了。浩儿,难为你老王叔一片心意,你快趁热吃了吧。娘走的急,还没给你做饭,怕是饿坏了吧。”尹浩一笑道:“是有点饿了。”
尹包氏进屋换过湿衣,又用热水烫了手脚,觉得身体慢慢暖和过来,出来看时,却见尹浩将两副碗筷摆开,只坐着在等娘,不由心中一阵感动,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她走到对面坐下道:“浩儿,怎么还不快吃?难道饭菜变味了?”尹浩摇摇头说:“这菜好香,孩儿等娘一起吃。”尹包氏虚弱的一笑:“你吃吧,娘在你老王叔那里已经吃过了。”尹浩不信,他深深注视着娘的眼睛道:“娘的脸上有饥色,只怕还没有吃过。”尹包氏一阵慌乱,欲待再辩,不料肚中一阵咕噜声,再也掩盖不住,只得拿起筷子少少的挟了些菜吃。尹浩见娘手上冻得红肿,心中痛楚,哪里有心情吃得下去,也只吃了一点便道饱了。尹包氏作色道:“这孩子,这菜不吃了可就浪费了,你是见娘没吃多少吧,快吃快吃,若是不全吃下去,娘可不答应。”尹浩眼角噙泪,只得低下头一口口大口吃着。
窗外风雪交加,破屋里虽然时不时透进渗人的寒气,此时却是温馨无比,母子俩吃着菜,偶而对望一眼,尹浩叫一声:“娘……”尹包氏慈祥的回应:“孩儿,快吃吧。你爹过世这几年,咱们家虽然穷,但娘一定要你读书学本事,若能盼得尹家出一个大能人,娘再苦再累也值得。只是这两年委屈你了,娘没钱给你买书,你都是向人借着看,别人不借,你就抄来看,若不是靠着左邻右舍的帮济,这两年油灯也没得点……”尹浩满心酸楚,道:“别说了,娘,孩儿都记得,孩儿一定奋发努力,搏取功名,给娘挣个诰命。”尹包氏满脸皱纹舒展,眼中闪出明亮的光芒:“乖孩儿,娘等着。”
雪停了,一轮弯月高挂夜空,几颗寒星在遥远的苍穹里闪烁。尹包氏收拾了碗筷,忙着搬出瓦盆打水洗衣。院子里寒气迫人,虽然换上了干衣,仍然挡不住那透骨的寒气,盆中的井水如针扎着双手,尹包氏却恍如不觉,她用力搓揉着衣服,只盼着明天能是个好天气。偶而抬起来头来,身后屋里书声琅琅,心里一阵欣慰。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明星如同人的眼睛,眨呀眨的,尹包氏在心里说:那是你吗?夫君,咱们孩儿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他说要为我挣一个诰命,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啊,你在天上,也要保佑孩儿,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远远的长街里,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有调皮的孩子,已将小小的爆竹点着,砰的一声响,似乎驱逐了无边的寒气,带来幸运和福气。尹包氏一怔,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得加紧多洗几件,才能攒够钱给孩儿缝制新衣啊。他是读书人,一身穿得破破烂烂,怎么见先生和同学呢?一时又想到,这几天家里米已经快吃完,自己一天只吃一顿,可孩儿的身体,可禁不起饿的。想着想着,她只觉得脑中混混沌沌,一时冷,一时热,慢慢的神思恍惚,手上衣服拿捏不住,一下子软倒在地。
琅琅书声渐渐低了下来,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尹浩从屋里探头出来,忽然发现娘躺在雪地里,他大吃一惊,慌忙扔下旧书跑过来将娘扶起。抱着娘孱弱的身体,尹浩浑身一颤,娘的身子轻飘飘的,瘦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将她吹走。尹浩鼻子一酸,也顾不得那一盆衣服,忙抱着娘回到小屋里,扶娘躺好,将自己那床破棉被小心的盖在娘身上。他见娘面色青紫,鼻翼翕张,额头上汗如雨下,顿时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书生体面,在院中放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几家院子里的狗汪汪叫了起来,有人恶声骂道:“半夜三更,嚎什么丧!”又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听声音是尹家,咳咳,只怕是有什么事,咳咳,三儿,扶老身去看看。”前头那声音嘟嚷了几句,似是十分不愿意,磨蹭了好一会儿,尹浩听得门响,见对门屠户丁三扶着丁姥姥慢慢走了过来。尹浩忙迎上去,就地作了一个揖道:“丁姥姥,丁三叔,我娘刚才在院里洗衣,忽然晕倒了,这可怎么办?”丁姥姥哦了一声,不忙说话,只催丁三走得快点,只是这石板上结满碎冰,厚雪积在上面,走起来咔嚓作响,丁三也不敢走快,只嘴里叽咕道:“娘,你人老了睡不着也罢了,把俺也带着睡不成。”丁姥姥不去理他,等进了屋,才将拐杖一顿道:“你这逆子!为娘辛苦把你养大,这时让你扶一下也就这样说话,不就是恋着你媳妇的热被窝吗?三十大几的人了,这还舍不得。你要不愿意就自个回去,我自己也走得动!”说罢连咳了几声,丁三顿时不敢说话,只苦着脸小心扶着。
几人到了床边,丁姥姥见尹包氏这般情形,叹口气道:“唉,尹家媳妇也可真是苦的,这快过年的,半夜三更也还在洗衣挣几文钱。”她转过头又对尹浩道:“你这孩子,只知道读书,也不体谅你娘的辛苦,若是能帮她分半点劳,也不会象这样子。”尹浩脸红过耳,欲待辩说几句,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丁姥姥顿了顿,吩咐丁三道:“你快回家去烧点热水,熬些姜汤准备着。”丁三答应一声去了。
丁姥姥又伸指给尹包氏搭脉,抬起头见尹浩满脸期盼之色站在一边,缓缓道:“你娘的病是早已落下的病根,这是积劳成疾啊,加上这样时节里不得休息,以致外伤内寒,寒热交加,引发了痰气,此时发作,病势沉重,幸得老身以前学了一点医术,兴许还用得着。老身给你开几味药,吃了以后,若是能好生歇息,将养几日,再吃点疗补元气的东西,也就能缓了过去,若是再勉力劳作,只怕……”说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