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晌午,天空湛蓝,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当当当的钟声响过,工人蚂蚁出洞般涌出宿舍,在食堂前打了饭,就三三两两的坐在沙河边的拦洪石坎上吃,石坎上有一排柳树,风吹来,柳絮轻轻飘拂,矿工们都喜欢在柳树下边吃边说些笑话。然后悠悠然,叮叮当当敲着搪瓷碗。
李治国永远是最后一个到伙房的。他看着远处几只鹅在水潭上游过来游过去,偶尔还拍拍翅膀互相挑逗,李治国就呆愣愣站了一下,莫明其妙地然后吹着口哨,把饭菜票从小窗里递进去。说:“叁两饭。”
“叁两?够么?没得菜了。”
“有汤就行。”够不够干你那样事?狗拿耗子!然后,打了饭菜本来要往宿舍里端,见矿长在在柳树下招手,他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
“小李吃饭。”然后,在铝饭盒中夹了一箸菜放在李治国碗里。
“矿长吃饭。”他答应着坐下来。
“近来怎不听见你吹笛子了啊?”
“我瞧书。”他说。
“爱瞧书是好事,都瞧些什么书?”
“小说,我从小就爱瞧小说。”他没有说因手指砸伤,发炎了。
矿长就说爱瞧书是好事,但就是要注意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年轻人就是要爱学习,刀不磨会生锈,人不学习会落后。就问:读一本什么书?
“《钢铁是怎能样炼成的》”
矿长就很高兴,就说,好好,爱动脑子,采褐铁矿的时候就想着炼钢炼铁。
李治国想说那是两码事,但他没有说。
微风吹动柳絮,沿河边两排望不到边的竹林就跟着“吱嘎吱嘎”晃动。有人叮叮当当敲碗碟,有人唱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山路十八弯以后才谈到正题:矿上三百多人就听大喇叭叫驴似的吼,你说烦不烦?就那么些破旧茅草房,背靠着大山,面对那么一条望不到边的大沙箐,白天是《北国之春》,晚上是《军港之夜》,这文化生活是不是太枯燥了?文化生活的枯燥必然会影响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小伙子大姑娘下班了没得事就在那柳树下竹林里捏大腿摸奶玩,那不行,所以,经矿领导研究决定,要组建一支文艺队,由林秀英负责编排舞蹈节目,你就吹笛子并负责组织乐队,没得问题吧?
李治国就点头:没得问题。“咕噜噜”仰脖子喝完汤,刚到水龙头边准备冲刷碗筷,就有人把他的碗筷接了过去。
“你手指包着,不要着冷水。”
“嗯。”
“等一会,有事跟你说。”
木讷地接过碗筷,李治国就晕乎乎抓挠着脑壳站在一旁。水龙头“哗哗哗”,在白色的脸盆里水珠四溅,在洗衣粉泡沫中,一双白皙的手搓洗一条的底蓝花裙子,他就悬起心来,就联想到耗子箐矿点旁的个尴尬,觉得走也不妥,留也不是,看着沙箐边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树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然后问:我把碗筷拿之宿舍?她点了点头。
傍晚,林秀英从长方形铝盒中找出碘酒、药用纱布、胶布,然后清洗、消毒、抹药、缠胶布……熟练的动作使李治国感到蹊跷。
“你学过医?”他问。
“没有。”
“你怎么那么熟练?”
“见惯了吧。”然后拢下头发,说,“不要着冷水,会发炎的。”
他点头的时候,发觉她那瀑布似欲散落开去,确又被一块粉红纱绢绾住在脑后的秀发很美,便觉得矿山女工就该是这样打扮。他本来是想把她那圆脸上修长的眉毛,围着黑睫毛的两汪秋潭般的眼睛,优美挻直的鼻梁,潮润粉红如花瓣的嘴唇都看清楚的,但他有贼心无贼胆,仅敢侧面看一眼,仅看到她脸一侧浅浅的酒窝和上嘴角带着蜜一样的笑纹,就低下头去。就那么匆匆一瞥,他就感到了脸在发烧。后来回想起来,唯一使他不遗憾的是他还是猜中了那脸颊上的酒窝是一边一个。
他不愿手指好得那么快,他想让她再给包扎两次,那么再换一次药也行,想再从微敞开的领口瞥一眼她那白晳的脖颈、前胸、饱满的乳根……但手指头结痂,好了。扫兴!
于是,每一天傍晚时分,矿工们就看得见河边竹林下有一个人捧着书本,并不看,就沿着河边十来米长的草坪走过来,走过去。
于是就问:李治国怎么了?
就说:晓不得啊,这几天不听见他吹一个完整的曲子?
就骂:捧着书不读,附庸风雅?跛驴子!
就肯定:大脑受刺激了。
女工们也发觉林秀英有了变化,她坐在镜子旁,反复地抹雪花膏,有意无意地把头发打散开去,一会儿编一条粗黑的大辫子,一会儿让它们自由地散落着,瀑布似披在肩上。初秋的傍晚,每当她穿上洁白的套装或略显宽大的大红绒衣倚在柳树上,背对着碧绿的菜园地,静静地看着明镜般的水面上竹影轻轻晃动,右手不自主地抠着树皮时,就有人欣赏一幅画似的静静看着她。男工住宿区靠西那道窗里就传出悠扬的笛声。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
不厌其烦,但却是完整的曲子。
有人议论:他的手指头好了。
说:吐苦吐苦,在练双内吐了。
雨季来临后,矿山上集存的矿石少了,矿上简易公路被雨水毁坏,矿石也运不出去。矿山是明槽开采,雨水冲刷后山岩容易崩塌,为保证安全生产,矿山停止采矿。矿上决留下一部分人员挖排水沟维护公路,疏通沟渠保护矿点,做雨季结束后再开采的准备工作,其它人员解散回家。
一间宿舍留一人,李治国和林秀英被留了下来。
喧嚣的矿山一下子就寂静下来。李治国负责每天到各个采矿点查看一遍。看了就莫明其妙的感到压抑,然后就站在耗子箐边看云,看灰朦朦的远山,看窒息宽敞的坝子中白龙河婉延曲折,纵然东去。
秋雨绵绵,矿山上笼着浓浓的雾,雾升腾起来连着深灰色的云。白龙河涨水了,浑浊的山洪飘浮着枯枝残叶从远方流来,在矿山脚下拐了个大湾后又向远地流去。河床陡窄,“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就夹带着河卵石滚动的“空咙空咙”声。
没睡好?林秀英掠了下留海前一绺散发。
嗯。他点点头。
她说:河水太响。
他说:是石头滚动声响。
都说:烦!
然后,他打了个呵欠,望着她拉了下红绒衣,撑开绿阳伞,绿色雨鞋在泥泞中“叭哒叭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