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瞥了一眼:女厕所。
雨季使得到处坑坑洼洼的矿山有了一些风景。满片满坡的橄榄树、车桑子树跟野草野蒿绿起来了,山茅草也顽固的从废土杂石间长了出来,一簇簇,浓密茂盛却杂乱无章。从矿工宿舍到采矿区的路旁长满野坝子和叶上花。
看着沙箐边、宿舍外墙脚茂密的梧桐树撑开巴掌般翠汁欲滴的叶片,李治国就想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就觉得这雨也下得太长,就觉得李清照当时也许就是这个心境吧?
林秀英感冒了,浑身乏力,筋骨酸痛。饭后吃了药后就穿着红绒衣捂着被子睡觉。李治国就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到矿山小卖部买了十包“解热止痛散”,一包廉价糖果,在宿舍外犹疑了一下,然后咳了一声,敲了门,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踱到她床边,问声:好一点吗?
她就点了下头,说:好得多了。说,想看书,早就听说你有《钢铁是怎能样炼成的》,可以借我看看吗?
两人的目光相遇,心中的电流就很自然地接通了,浑身就有了从外到内酥至骨头的感觉,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心里蠕动。
李治国就说可以可以,咋会不可以嘛。就去拿了来,递给林秀英时,他的脸唰地红了,说,中有些内容……
林秀英微笑说声谢谢。
李治国匆匆离去后,林秀英翻开书本。
书中夹着早已准备好的一封信。
字迹工整,可见其认真态度。信里首先是讲了家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说,七口之家,六间屋子,都是茅草房。有父母,两个弟两个妹,五代老贫农,可谓根正苗红杆杆壮。爷爷曾在国民革命军六十军当过下士班长,血战台儿庄时受伤退役,虽然不是共产党,没有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却见过着彝家将张冲,面对面跟狗日的小日本拼过刺刀,在那个时候也算是一个荣耀。万恶的旧社会,穷人读不起书,所以代代文盲,父亲母亲识几个字,那是解放初在村里扫盲班上学的。自己也因“四人帮”横行,读到初中就当回乡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是没有敢说那个初中,其实只在完小里办的附设初中班,而且真正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天天抄写大字报,没学到多少知识到是晓得了永字八法,把毛笔字炼得点如桃撇如刀。弟妹都在读书,父母指望他们成龙上天然后蟾宫折桂,我看那太遥远了,只是考个大学什么的也就罢了。至于本人呢,也不能怨天尤人甘于落后,蒲松龄有对联,曰:“有志才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可为铭旌。所以,他读书自学,读中外名著,写日记,只想多读心中有本,久写笔下生花,将来说不定也能写点鬼怪文章呢。他在信中强调,在这以前还没有交过女朋友,不怨别的,只因兄妹多,家庭经济困难。“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写这封信就是想结交第一个异性朋友在新长征路上携手前进,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青春和力量。在信的末尾他写道:“这封信就是一双企盼眼睛,在盼望你回眸一笑……”
接下去便是度日如年般等待。
李治国依然上班下班,然后就躲在男工宿里,悄悄窥视着女工宿舍那道窗子,然而,林秀英也不在唱歌,不再到那窗前梳妆了,下班后仿佛消失了,大沙箐边那棵大柳树下再也见不到她俏丽的身影。
日出日落,灯亮灯灭,李治国茫茫然然,心情颓丧到了极点,他第一天晚上做梦,遗精,第二第三天晚上是坐在床边,通宵瞪着眼晴,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听远处猛岗河“哗哗啦啦”的响。近处小虫子“哩啦哩啦”乱叫。
整整等候了三天十三小时十分,林秀英送还了三天前借的书。
林秀英轻摆了下头,掠了下留海前一绺散发,脸红红的,匆匆走时说声:谢谢!
不谢不谢。李治国迫不及待翻开书页,然后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
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过去,送回来,送回来再借过去,书下中永远有一个不变的折页。两人由最初的羞涩脸红到自然大方,书信也从略有点肉麻的互相鼓励吹捧,发展到讨论当今热点话题:资产阶级异化论。《中国青年》的舆论导向,文化大革命的遗留问题……
秋雨绵绵,日子缓慢,恋爱进程却大大加快了。
林秀英写了一段:“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它,有朝一日严霜到,只见青松不见花。”
李治国没敢卖弄,怕弄巧成拙,就录了陈毅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作回。
已近晚秋,在猛岗河河堤上那茂密的竹林里,他们有了第一次约会。
蓝天如洗,凉风徐徐,茂密的竹林沿着两道河堤延伸,如两条绿色长龙。远看,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成熟待收的稻田,泛黄的稻田间点缀几个戴破篾帽,旁边插一根尖梢上系着布带的竹竿,专用来吓唬麻雀的稻草人。
汛期早过,河水变清,三匹毛驴在堤外草坪上追逐溜哒,绿潭上浮几只大白鹅……
李治国到河边选择了一块被河水冲得光滑的平石板,躬着腰,费劲地搬到竹林中,放在洁白的沙地上,抹了抹,一瞥就看见林秀英走过沙箐边那排柳树,轻盈地跳过水沟,从窄窄的田埂上款款走来。鹅黄色衬衫,淡蓝白花裙子,微风起处,裙袂飘然,她左手拿一本杂志,就腾出右手在身侧轻轻拈着。
李治国就傻愣愣站着,眼如圆卵。
她说:你早!就伸过手来。
他愣了一下说:不早,不早。就握住她的手,指了下滑石板,看着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