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兰的门是虚掩着的。梁肖北的身子一闪就进去了。虽然放着长假,住在单身宿舍的职工们都已经回去了,但梁肖北还是有点害怕,这里毕竟是在妻子苗琦的鼻子底下。
房间里没有亮灯。窗外路灯的光从窗帘的缝隙探伸进来,刀锋似的薄薄的一小片。米小兰背身站在那一小片光下,仿佛期待着刀锋刺穿她的身体。梁肖北的手从她的身后伸过去,穿过她的腋,抱住了她。
激情过后,梁肖北用一种听上去像是刚从水里滤过的声音说:“小兰,我会害了你的。”
米小兰心一刺:“你已经害了我了,早就害了,还在乎这样的害吗?”她用被单蒙了脸。“可是……”梁肖北收住了口,他想说你该早走了的——但又觉得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简直不像人话。
三年前,米小兰从医大毕业来到蒙海医院的。本来,她是可以分在市里的,他的父亲是市政府部门的一位领导,安排自己的独苗苗在城里不是问题,不巧的是,西蒙人事局刚刚出台了一个新规定,新分配的毕业生必须先下乡镇锻炼一年。米小兰很不高兴,心疼她的老夫妻因此互相埋怨,吵得不可开交,吵得本来并不特别为在哪儿工作发愁的她烦得不得了,赌气说,下乡有什么不好,我在城里呆腻了,正想出去透透气呢。没几天,她便直奔离城最远的蒙海医院去了,走的时候还扔下一句话说,如果蒙海有好的小伙子,兴许她还会替习惯争吵的父母招个女婿回来呢。这句话原本是赌气说的,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到了蒙海后她还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是有妻子又有孩子的……
米小兰把一切都归结于缘分。
梁肖北仰天躺在床上,米小兰看见刚才那片刀锋似的白光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梁肖北的鼻尖发凉,他是个外科医生,这种被锋口威胁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垂死的病人。他不自觉把头偏了偏,那片白光立刻落到了米小兰的耳廓上。
梁肖北的心被烙了一下。
梁肖北原本也是一个名牌医学院的高才生,1989年的学潮风波影响了他的毕业分配。若干年后,当他再次和分在省城的同学相聚,才知道城乡差别对个人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出来的,直到多年奋斗当上了蒙海医院的院长,他的心理才稍稍平衡了些。可是,好景不长。医院改制,他倒不是怕自谋生路,真下了岗,他的年龄职称和临床经验无疑会很抢手。但问题是,他不想这样!梁肖北的思绪又停顿在这里了。他觉得憋闷,起身拉开一点窗帘,开始抽烟。
窗外,月色高远清朗。
亮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斜落进来,像一张撕成两半的信笺,一半留在桌上,一半落在地上。
米小兰依在床上望着他。这些天,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凹陷的眼眶使他的脸看上去更成熟、更有轮廓、也更忧郁了。为了今晚的约会,米小兰是花了心思的。今天是长假的第二天,早在十天前,她就在科室里放出风去了,说长假要到云南去旅游。离开医院时,她故意背了个大大的旅行包,在门诊大厅里招摇而过。然而,第二天天黑,她杀了个回马枪,悄悄潜回了单身宿舍。有时候,她想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了,为了梁肖北,几乎到了自轻自贱的地步。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就是想他,想和他在一起,想被他抱在怀里,亲着,揉着,身心融为一体。她知道这样一定是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但她无力挽救自己,如一个落水而尚未学会游泳的孩童。无数个深夜,她经常和自己对话,就像那片落在室内的月光,被生生撕成两半。
梁肖北望着手里就要熄灭的烟头,说:“小兰,每天,我觉得自己都是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有时候我总想,不管怎样,有一个人是在我的身边的。这样一想,我的心里才安定一点。”
这话贴了米小兰的心。她是清楚梁肖北现在的心思的。不过,她倒觉得和当院长相比,梁肖北更适合做一个医生。“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想让自己明白罢了。”米小兰的话柔软如水,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那片雪白冰凉的月光,也像一片雪花冰凉地融进了梁肖北的心。
“米小兰,你有时候简直让我害怕。你难道不会——委婉一些嘛。”
米小兰沉默了。她在心里替梁肖北可怜。
其实,米小兰不知道,梁肖北心里也是有想法的。他认为,相对于西蒙,蒙海的确是偏远了一点,但蒙海有蒙海的优势,它地处两省交界,04省道和16国道在蒙海交会,分袭东西而去。随着经济发展,这里车流量猛增,而道路状况依旧,所以交通事故频发。以前,由于蒙海医院受行政管理的约束,在发展上缺乏后续支持,资金、技术和服务都跟不上,无法做大做强,达不到交通事故绿色通道救治水准,白白地失去许多的业务。现在机会来了,如果能融入社会资本加大投入,改善硬件设施,高薪聘请一些专家坐诊,再跟进现代化管理,那么蒙海医院的发展前景不会比西蒙差!梁肖北一心希望蒙海医院能在他的主持下,按照这个思路去经营、发展,成为两省交会空档之处一流的创伤医院。很多天了,他都在考虑这条思路,在他的内心,已经把蒙海医院看成了一个胎儿,而即将到来的改制会是一场血腥分娩,他甚至看到了这个胎儿握着小拳蜷缩在子宫里的模样,他把自己看成这个新生儿的父亲,太希望用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去抚育他长大。
这是一个挑战,富含风险的挑战!对于他来说,完成这样的挑战远比完成一个漂亮的手术更来得刺激,更激动人心。梁肖北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第一步就是必须让蒙海医院在自己的主持下完成改制。可是,钱在哪儿呢?
“据你估算,需要多少资金?”米小兰突然问。
“启动至少五百万吧。”梁肖北想着自己心中的梦想,一声叹息,“钱哪,真会逼死人了。”
米小兰白眼,说:“是你逼死自己。那么想钱,你就拿我去换钱得了。”
这个时候,梁肖北没心思和米小兰斗嘴。
米小兰又尖刻地追了一句:“你不是有白鹭,有林霜吗?”
“你啊,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刻薄。你说那个白鹭,一个外资集团,还是做娱乐的,区政府一厢情愿搞招商,能指望?”说话间,梁肖北的手机突然响了。米小兰抢在手里,梁肖北猜是妻子的电话,急了,抢回来一看,果然是,他把手指压在米小兰嘴上,示意她别出声。梁肖北骗妻子说他在朋友家聊天,苗琦问聊天怎么这么安静呢?他支吾起来。
黑暗里,米小兰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第二天,梁肖北正在医院里处理一个医疗纠纷,被一群吵嚷不休的家属纠缠着,蒙海区委书记陆见君的电话就进来了,他要他尽快赶到西蒙。
梁肖北终于脱得身来,等他匆匆赶到西蒙,陆见君一帮人已经等急了。梁肖北问什么事这么急,陆见君却不急着说,拍拍他的肩头言道,现代生活,兵贵神速啊。陆见君对梁肖北的印象是很好的,前年他的儿子出了车祸,要不是梁肖北及时抢救处理,说不定就留了后遗症。
到服务台,一位穿着银色绣锦旗袍的服务小姐早等在那里了,看到他们,鞠了一躬问,几位是否林总的客人?陆见君说是,她便说,林总刚才吩咐,在凤吟台等,你们请跟我来。上了电梯,到大厅,小姐领着他们走了侧门,进了一条铺着毡绒地毯的通道,芳香幽静的样子。一拐角,眼前是一幢别致的小楼,粉墙红瓦,竹翠华庭,珠帘香椽,宁静优雅。廊前两个服务小姐穿的是和领路的小姐一样的服饰,看有客人来,两人莞儿一笑,恰似会心。梁肖北玩笑说:“我怎么觉得快到皇帝的后宫了呢。”
陆见君神秘,说:“呆会儿,你还真能见识个绝色。”
上了二楼,安静的走廊里有男子的笑声朗朗传来。陆见君停下脚步,小声说:“听得出?谁?”梁肖北忙摇头,仔细再听,那笑声却止了。
“何远鹏啊。”
梁肖北当然知道何远鹏了,他的大名西蒙谁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何俊鹏任西蒙市政府副市长,一个书法一流,一个文笔一流,一门两才子,凡西蒙为父母者无不称道。梁肖北的心“突突突”地跳起来,他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脚步就不敢造次,落在了最后面。
一行坐下,陆见君把梁肖北介绍给大家。说大家,其实包厢里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梁肖北只认识何远鹏,听陆见君介绍才知道另外一个男的姓仇,是招商局局长,女的姓林,叫林霜。听到这个名字,梁肖北心里一惊,是她?想陆书记讲的绝色一定就是她了:最标准的鹅蛋脸,明眸,皓齿,黑发如缎,穿乳白色套装西服,柔媚里透着说不出的俊清风流,她的眼睛清澈透亮,像一潭水,所有的俊清风流全是在这潭水里浸过的,洗过的。
她正盯着梁肖北看。她笑了,笑得也像一潭水,安静着,深浅不知。
梁肖北有点纳。
陆见君不满意了,说:“年轻人,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大家笑。这时候,陆见君心理的那块石头一半落了地,他想事情成功了。快到年终了,市里下达给蒙海的招商引资任务还没有完成,年初他可是立了军令状的,正着急,何远鹏透给他一个消息,说白鹭集团对蒙海医院还真感兴趣了,叫他们主动出击。事不宜迟,他立刻召了副区长柯云,甚至来不及和梁肖北细说就赶来了。现在,看情形,林霜对梁肖北的第一印象不错。陆见君想趁热打铁,就说:“梁肖北,白鹭可是外资集团,算你小子运气好。”
梁肖北心下明白了,有点激动,说:“我的运气还不全指着领导嘛。”梁肖北话音刚落,先前那一道清俊的目光在他的鼻尖前晃了一下,亮闪闪的,刀锋似的一闪而过。
女人把目光再次长时间地停留他身上的时候,梁肖北站起身向她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