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了。平椿搓了搓手,略微紧张不安地捏了捏粗布衣角。今年的货又进少了,不知会不会让城里的大人物满意。她皱眉,继而吩咐后面的人将她的货都藏好了,准备应付城门口的盘查。
平椿是平县上的一处走私头目,将东边那个——东华国——的秘制铁器转卖到城里的大人手下。至于货物最终流向了哪里,平椿却是不知晓的。她只管安安心心做她的生意,做人——本分便好。她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今年的雪小了,货也少了。平椿呵了口气,将这批车队上的货物都检查了一番,确保都藏得严严实实,才满意的点头,招呼大家即刻拿着文书进城。
车子轱辘辘地前进着,车队的人沉默着。
等到了城门口,看见守城的将士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着什么,平椿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心中心思转的极快,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谄笑,走近了城门的官爷,悄悄递过去一锭银子,问道:“爷,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官差收到了好处,却一脸的严正:“莫要打听,与你无关。速速将货物搬进去。”
平椿恼恨他的嘴脸,悄悄啐了他一口,暗道表子里子都是铜臭,忿忿地回了原地,对着众人道:“没什么大事,赶紧的,都搬进去。”
手下们齐齐应诺,推了车马进城。
等到平椿到了接头的地点,将银票拿在手上,才眉开眼笑,连连对着那黑衣人说些媚话。黑衣人一脸淡漠,瞧着一众大汉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对身旁的女子视若无睹。平椿暗恨,却依然陪着笑。这也是位官爷,侍奉好了这暴利的生意才能继续接,或者说,由她接。
等到众人收拾停当,黑衣人一挥手,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来,将手上的箱子抱起,再隐没在黑暗中。平椿不是第一次瞧见此等手段,却依然惊叹不已。大人物就是大人物,连这等掉脑袋的生意也敢做。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转身,做了个手势。
还没等她惊呼,飞溅的血液已然洒满整个庭院。随即,一片黑暗。
黑衣人背着手,看着手下将这处地方收拾干净,才点点头表示满意,缓缓踏出了这个院子。
……
今天的东平城显得格外的热闹。
城主大人满脸堆着笑,对到来的女子点头哈腰,生怕这位贵人一不高兴,拆了自己的小府邸。
也怨不得城主如此害怕。来人是京都的——但凡地方上的小官员,都对京都的来人带着天生的一分畏惧。更别说,还是这位小祖宗。
林璃面对着肥头大耳的城主大人,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
这些个贪官污吏,也不怕自己吃太多撑着?
她淡淡吩咐后面的侍女将自己的随行衣物都放在城主大人的后院里,这可把满脑肥肠的城主吓得不轻,一边惊恐地作势要跪,一边道:“使不得。下官寒舍,如您这等金贵的人儿是万万住不得的。”
林璃满是厌恶,却依然温言道:“城主大人多虑。我自幼在贫寒中长大,不惧住房简陋。”
城主连称不敢,却拦不住林璃,只好苦着脸看她将后院搞得天翻地覆。
城主的女眷们早早便起来,就为了迎接这位贵人,见林璃要与他们一起住,受宠若惊,纷纷差使自己的仆人侍女为林璃添设些家具。
城主还想说什么,林璃已厌倦地合了眼,挥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城主大人有要事在身,我不便叨扰,请大人自便。”
他见如此,只好诺诺退下,嘱咐管家切不可让闲人扰了贵人清净。
林璃在一旁站着,自然有人极为贴心地送来了软椅,让她躺下歇歇脚。
林璃闭着眼睛,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她是偏远凉州小家族的一位女性子弟,却因为圣上的一道圣旨——突然被封为郡主,原因是自己不知去向的家父家母,居然对华中国有着非一般的贡献。想到这里,她嘲讽地勾起了唇角,指节敲打着靠椅。
这还不算完,在得知父母双双离世的真相后,这位皇帝约莫是大感歉疚,赏了她大量的田地和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来安抚她的心。
真是笑话,这身体的原主人早早地便走了,现在来献殷勤?也不过献给瞎子看!
林璃越想越怒,她前世也算是死得其所,但这身体的主人却遭人暗算——有人想下杀手灭口。她当时至多不过两三岁,那些人真是狠辣的心肠。
知道自己重活一世的她,并不如何慌张,只是很感激上天,又重新给了自己一次生命。
不,应该说,是那个人给了她真正的第二次生命。那个很不靠谱的白胡子老头叶冉。
林璃想着,露出了些许微笑。大约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上去娇娇弱弱风一吹就倒的女孩子居然还会武功吧。
当然,现代文明的传承者林小姐也不会忘了补充这个时代的历史和地理知识。不过她的家族虽然温饱有余,也只有大比拿到前十的重点子弟才有阅览族中藏书阁的资格,别的子弟,能看些书上些学就算很不错。自从那次大比之后,她就知道家族对她仍然心有芥蒂,不会对其开放藏书阁。所以,她只能去家门之外的东辽县找书来看了。
不论哪个时代的女性,都是没有人权的。林璃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掩饰得很好,在外借书时任人打骂也绝不还手。
所幸,她站起来了,也有了报复的资格。
就算没有那道莫名其妙的旨意,林璃也有足够的自信,去控制自己的家族。
现在她要面对的更多了,比如皇帝陛下传达的圣旨,命清平郡主协同都察院正指挥使庆方年去往华中国东方边境,查边境走私。
让一个郡主来干政,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本朝皇帝算是开了个先例,一干大臣冒死进谏,有的说郡主年岁尚小不堪重用,有的说郡主身为女子入朝主政乃是对先祖条例的不敬,更甚者还有人明里暗里提点皇帝,郡主不过是个虚衔,陛下您封了也就封了,她父母再大的贡献,不过也入了土,成了死人,如果只是大肆封赏不至于寒了功臣的心,那也够了,没有必要来干涉政治。若是一般的小事倒也罢了,不是没有先例,但是查处走私这等大事,说实在话,一个女子,连刀都提不起来,字都不会写,能有什么用?
皇帝轻描淡写一句“协同庆大人东去,不过是让她多接触接触罢了”就尽数堵了回去。众臣对于“接触”保持着沉默。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她父母是做什么营生的?
于是林璃就到了东平城,但还没等她彻底消化这个消息,正指挥使大人突染恶疾,竟是连床都下不了。朝廷不得已派了个副指挥使,而他的职务就变成了协同郡主调查此事,切不可连根拔起。
副指挥使住在驿站里,不像林璃,直接搬进了城主府。
同为朝廷钦差,林璃显得对政治不怎么上心,她也不明白这些圈圈绕有什么门道,只能头痛无比地接了差事,心里却暗暗腹诽,这东平城她人生地不熟,走私是十几年的事了,她能有多少能耐查出来?
皇帝还真是会为难人。
林璃哂然一笑,决心将这些麻烦事都抛将出去。随后她进入了打扫干净的屋子,在书桌旁细细地研起墨来。
然后装模作样的用毛笔蘸墨,开始了淋漓地书写。
林璃在凉州有些部下,是暗中通过每月的月例筹集起来的一批人。她那时人小嘴甜,将大管家哄得十分开心,给的银子也多些,林璃省吃俭用,将多出来的银子都投入到了筹划自己的部队中。到了如今,也是有些势力了,虽然仍然比不上官府,也在凉州那个小地方有了些话语权。
再加上,皇帝不太放心自己的这个异姓郡主,还派来了两名暗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林璃无所谓,她知道皇帝的眼光放在天下,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他,不触犯根本的利益,明面上皇帝还是会待自己极好的。
不过这种好,总有着施恩的意思。
她冷笑了一阵,将纸上的墨吹干,吩咐外面的人将它送到凉州去。不必通过特殊的联系线路,只需要普通邮路就成。事实上,这封信平常的如同家书,将它送过去别人看不懂,但莫云一定能看懂。她在信中说明现在暂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毕竟相隔太远,只要将帮里的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就好。想来林家也不会太好过。
她想了想,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小姐。”
一个干瘦的少年慢慢地从阴影里凸现出来,一点点脱离了黑暗,而瘦削苍白的脸颊,漆黑如墨的双眸,都印证了他的身份。
林流。
林璃笑了,明眸皓齿竟将窗外的白雪都比了下去:“二流,我外祖父怎么样了?”
“回小姐,一切安好。”少年沉默地低下了头慢慢后退,又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你先别急。”林璃唤住他,“这几日你不用忙凉州的事宜了,杨虎会处理的。你先跟在我身边,我怕……”她一顿,又道,“总有些人不太安分。”
“小姐,”他偏了偏头,有些疑惑,似乎很不能理解,“杀了不就好了。”
林璃有些无奈地苦笑:“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林流认真道:“是小姐想的太复杂。”
“罢了罢了,先不说这个,”林璃摆摆手,“这次调查走私时,你必须寸步不离,即便……我不方便之时。”
最后这句话她说的很艰难,很慢,但还是说出来了。林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极为认真地应下,然后退到了黑暗之中。
林璃裹紧了身上的裘衣,推开门,走到庭院之中,看着腊梅傲雪,红星点点,搓搓手,呵了口热气,道:“又冷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
……
“头儿,这次平椿那个女人没有回来。”
一名身着白衣的侍卫恭敬地跪在下首,声音有一丝颤抖。
“哦?”那个被称为头儿的男子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热茶放下,马上就有侍女递过暖炉。他抱着暖炉,漫不经心的摸了摸炉壁,“接着说。”
“是。”侍卫稳定了下心神,道,“死于接头的庭院,所属乃……您的产业。”
坐在上首的男子嘴角缓缓展开一丝笑容:“很有意思。还有谁敢把手伸到我这里来?”
“据情报……应该是京都贵人出的手。”侍卫头更低,不敢看那男子。
他的笑意瞬间凝固在唇边。
没过多久,他又勾起了往日温柔的浅笑:“如此。看来皇帝想要动手了。”
随后他吩咐道:“将所有东边城的势力都撤出,所有的货都搬回,确保谨慎,万无一失。”
“是。”
侍卫退下。
这位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贵气的男人屏退了侍女,抱着暖炉缓缓踱步出了议事厅。
他看着又纷纷扬扬下落的小雪,叹道:“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冷。”
……
皇帝打算严打走私,这随着圣旨的下发,消息瞬间传遍大江南北。很有些人不明白,皇帝从东华国的走私中谋取了多少好处,怎么这次反而要严打?那今年的铁器岂不是要吃紧?
许多从中捞好处的贵人们都纷纷蹙着眉派出自家的密探们去打听皇帝到底犯了什么病,突然开始对边境的走私上起心来,还派了个郡主。郡主才多大一点,怎堪大用。
宫中娘娘们的暗中查访到了皇帝御用太监那处便没了声息。袁公公眯着眼晒着天华京都难得的好阳光,对于所有来打探消息的人一概用两个字打发了:
“不知。”
这句不知,瞬间压下了宫里人的蠢蠢欲动。她们按捺着心思,迫切的等待皇帝的召幸。也许,能够从皇帝的枕边得知些什么?
皇帝把自己关在了寝殿里,对于娘娘们的热切不闻不问,照旧批着自己的奏章,顺便给郡主发了密旨。
“此乃利国之器,慎之。”
林璃看着信中的短短一句话,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皇帝在想什么?
她坐在书桌旁,知道自己大约是想不出来什么办法,只好去驿站的旅馆处问一问那位副指挥使大人的意见。
她吩咐下人备好马车,上车后拐过一个街口,就到了下塌处。
门口没有几名侍卫,却都身着白衣,袖袍处的边缘还绣着几朵暗梅,格外妖娆,格外诡异。
林璃皱了皱眉,知道这是都察院的官服,也不知道皇帝怎么会允许他们……穿这种如此不正气的服饰。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身着繁冗的郡主服装,款款迈进了大门。
旁边的侍卫看了一眼林璃,面上带着一丝不自在,不过转瞬就消失了。
里面的格局跟一般酒楼并没有什么两样,林璃有些意外。堂堂都察院副指挥使,却在如此地方住下,不免有些失了身份。
她暗中记在心里,有人见了她来,点头哈腰的将她领往二楼的隔间。
咯吱咯吱的楼梯上,林璃身后的侍女侍卫们皆屏息敛神,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一分奇怪的、毫无缘由的凝重。
随着隔间门的推开,一位中年男人含笑的面孔缓缓出现在她眼前。
副指挥使刘绍?
刘绍笑着起身,向郡主问好:“郡主,近来可好?”
林璃自忖并不认识这人,但他却如此热情,不知是敌是友。林璃心里给此人打上了问号,面上却极为得体的微笑道:“蒙大人记挂,我……清平近来很好。”来了这么多年,你你我我说的习惯了,一朝来到京都,竟然还没有适应这个身份。林璃虽然面上在笑,暗中还是为自己的马虎大意叹了口气。
刘绍像是没有听到,依旧笑道:“郡主自然是过得极好,不知此番屈尊前来所为何事?”
林璃暗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开口:“清平此番前来,还是想请大人为东平城走私一案做些建议。虽然本郡主为此次案件的总负责人,但无奈年少,对于此事多多少少没有经验,烦请大人劳心了。”
刘绍一笑:“原来是这等事。郡主不必烦心,下官自然会处理妥当。还请郡主在一旁学习才是。”
刘绍这话说的直白了,林璃吓了一跳,勉强笑道:“怎么如此说?我一介女流,如何学习?”
刘绍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郡主竟然这般不热爱政务。也是,有哪家的女子是喜好政务的?
他也思忖了半晌,怕伤及面前女子的自尊心,劝勉道:“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子从政的前例,郡主这等天慧之才,必然能为我华中国某福利。”
林璃似乎想摇头,但终究只是微微颔首:“谢大人夸奖,清平定会好好学习。”
她不想多谈,准备就走私一事再次深入下去。刘绍见她坚持,也不再扯皮,正脸开始谈。
“东平城和城外诸县,都是走私最为猖獗之地。往日陛下看在我朝铁器技术的确比不上东华国才对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竟有人用铁器私自装备给私军,陛下才决定彻查,断了这条路。但是……陛下又实在舍不得那技术,命郡主……秘密潜入东华国盗取高级机密。”
林璃豁然站起:“陛下怎么想的!我一介女流,怎么潜入东华国!”
刘绍苦笑:“郡主,皇命不可违。”
林璃稍稍冷静下来,坐了下来,端正了郡主姿态,道:“我一没武功,二没智谋,打进敌人内部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不是我怀疑陛下,实在是……匪夷所思。”
刘绍道:“郡主不必担心,都察院已经为您准备好了一应身份,只等您同意了。”
林璃笑道:“我若不同意,有用么?”
刘绍一愣,失笑:“自然是有用的,院里再派一人去。”
林璃愣住了。这都察院,怎么有如此大的胆子?而且还为了自己一个外人?
刘绍见她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摇头,道:“院里准备了青楼的身份文件。郡主只需要接触东华国的军事参谋处处长,就可。”
“这人叫什么名字?”林璃问。
“曹琛洛。”
“曹家?东华国的那个?”
“正是。”
“需要我……”林璃刚问出口,就听刘绍道:“不必,郡主只要接触,不需要去抛头露面。”
林璃知他说的含蓄,一笑,也不去点破。
“那便如此。”
刘绍奇道:这位郡主真的不在意去青楼?
他却哪里知晓,青楼之地,对于前世的林璃来说可是万分熟悉的。
再者,她也对那种地方从来没有偏见。
两个人再商议了一些细节,林璃就此告辞。
刘绍再三挽留,林璃依然坚持,他也不再强迫,笑着送上了一些文件,再往她袖中塞了一样东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和她温言告别。
林璃面上含笑,坐上马车,才收起笑容,面色沉沉。
马车中没有外人,林璃也不喜欢有人服侍。她打开手上的通关文牒和身份文件,细细看了起来。等记得差不多了,才又拿出袖中的东西。
家宅图?
林璃皱眉,但还是牢牢地将它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