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忽明灭的云彩凝散诡谲,遮住西斜落日,映的赵贞眼底一片火红,他抬着头,久久望着天际一尾红色的鱼,鱼尾划过暗沉沉的天幕,在他瞳仁里烙下一点朱砂。
赵贞收回视线,从占星楼顶朝淮安殿望去,看了半晌,一拂桌案把纸纸笔笔都扫清,盘膝正坐,从袖中掏出卦牌来。
红鱼游曳,越发的凝实,裹尽了暮色妖娆,衬得天色更暗,暗得像一片深海。
谢红鱼恍惚睁眼,入目却是一片明媚光景,看看日头,早过了该起床的时辰,卷帘却还放着。
揉揉额角,谢红鱼坐起身来,脑子里还不依不饶地游着一尾红色的鱼。旁边有丫头递过手巾去,“公主醒了,昨天您和王爷去周将军府上赴宴,回来的晚了,今天睡得迟了些,我们也就没有叫您。”谢红鱼擦了脸,把手巾递回去,“嗯”了一声,又问,“谢玄也还睡着?”小丫头接了东西搭在架子上,一边利落地整好谢红鱼的衣裳一边答到,“那倒没有,今儿青姐姐从宫里述职回来,王爷接她去了,玉浓也陪着一起,我就先过来服侍公主。”
谢红鱼额角又是隐隐犯疼,她差点儿忘了青娘今天要回来的事。收拾好自己,吩咐逊雪拉开卷帘来,也往前殿去了。
谢玄看见她,停下话头等她过来,谢红鱼笑笑,自己捡位子坐下,“青娘,这次进宫述职,怎么样?”
“今年浙水一带发涝灾,工部要调银子修大坝,户部要开仓放粮,接济百姓,全是等钱用的主。皇上也正愁着呢。”
谢玄“哼”了一声,“他们要是少贪一点儿,国库也不至于没银子赈灾。
“姐,江于潮自做工部尚书起,贪了有多少银子,要我说,早该把他撤了。”谢红鱼挑了他一眼,“这朝上的官儿哪有不贪的,就朝廷的俸禄,养家糊口还好,上下打点,攀比排场,说是不应该,谁又免得掉。”谢红鱼又深吸一口气,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更何况工部这样的肥职,就是撤了江于潮,下一个也不过接着贪,但下一个,比不比江于潮能干事可就不知道了。
“开仓赈灾,肯定是免不了的,不过也别想着真能根本上解决问题,粮全放出去,不只是仓,廪也得空。”
谢玄敲敲额头,“我知道,所以一年的灾不止是一年的苦。不过江于潮是苏凉手底下的人,让他去惹皇上,事半功倍啊。”
“皇上不傻,没那么好惹。”谢红鱼站起身来,从手边拾了把扇子敲他的头顶,“有这功夫,你不如去看看功课,省的先生见天儿的生气。”谢玄笑嘻嘻的来揽谢红鱼的肩,“先生说了,张弛有度,文武之道,姐,不如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眼疾手快抢下谢红鱼又要敲到他头顶的扇子,“姐,我们在这儿讨论,一下子也论不出什么,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说说话,听听琴,排忧解难也好啊。”
李青娘也笑起来,收拾着桌子上的杯盏,“公主就跟着去吧,这些日子够忙活的了,你们只管去玩儿一趟,等事情有了转机在说不迟。”谢红鱼犹疑道,“这次述职,赵贞那边什么动静?”
“赵先生依旧没有出面,甚至连宫门都没有进,这次述职的,还是一直留在宫里的占星楼弟子姬舞越,不过朝上各项事宜,却也是没说什么。”青娘抬头看看谢红鱼,犹犹豫豫的开口,“公主,这些日子,皇后娘娘来过吗?”
谢红鱼轻挑着嘴角,“前先日子才来过,怎么,想她了?”
“有什么可想的。”青娘顿了顿,叹了口气,终是又道,“我这个堂妹我还算了解,她啊,什么都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真的,她的心就高高悬着,谁都不偏谁一点儿。”
谢红鱼垂眸,红木桌上摆着青花瓷杯,穿堂风混着日光绕过,撩起她的眼睫,露出瞳孔中茶杯里两片无意纠缠的茶叶。“无妨,一个清汤寡水的皇后,不碍事。
“谢玄,我今天还真是一直头疼,你就陪我出去玩儿一趟吧。”谢玄扶上她揉着自己额角的手臂,眼睛里看不清深浅,等她放下了手,才一派轻快道,“早想带你去了,你不乐的听我讲,城南杏花庵,那儿的公子可是锦江一绝呢……”
城南确实热闹,一条街延伸到头,茶楼饭馆,还有戏院勾栏,满满当当的,路过“春满楼”的时候,还有漂亮姑娘过来拦谢玄,“王爷,你好久不来,后院儿树底下的梨花落都熟过头了。”谢玄一挥袖子把人挡下,顶着谢红鱼饶有兴趣的目光心虚的低头,“我这是战略,不演的像一点,他们怎么相信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谢红鱼了然的点头,收起目光来大踏步往前走。谢玄没办法,只得跟着她。
热闹的长街尽头,转一个弯儿,就是一座静悄悄的小楼,看着不甚起眼,仔细一瞧,满楼的雕梁画栋,连檐上挑着的两盏灯笼,都是青玉做的骨架,谢红鱼心下吃惊,挑着眉问,“就是赵贞的占星楼,都没有这种排场吧。”谢玄只管拉着她往里走,随口答,“赵贞是没这个心思,当年父皇在宫里给他建占星楼的时候,不比这个气派?还不是让他随手打发给了姬舞越,自己出去住小黑屋了。”
赵贞的小楼黑漆漆的,又长年没有生人,向来被谢玄称作小黑屋。谢红鱼没再说什么,由着他打点过楼里的主人,就径直往上走去。
谢红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杏花庵,一直走到四楼,谢玄才停下,谢红鱼跟着驻足。
眼前一席清浅白纱漫卷铺陈,空气中尽是落针可闻的安静,谢红鱼呼吸一滞,忽然听见琴声乍响,纱帐后头有人影抬手拢袖,一垂腕,高桥流水倾泻而下。谢玄并不出声,引着谢红鱼在桌前坐下。一曲罢,笑道,“公子琴声,依然动人心弦。”纱幔后的人开口,“谢公子今日,好似还带了人来。”
“谢玄与家姐前来问候,也没有打声招呼,公子不要见怪。”那人微微颔首,躲在看不清表情的阴影里,“原来是公主,在下怠慢了,今日刚好有新酿的醉春愁,公主若不嫌弃,就当在下聊表心意。”谢红鱼敛目道,“无端叨扰公子,是我们考虑不周了,公子若有意借良辰,饮美酒,我有幸陪公子一遭。”
纱幔后宽袍大袖轻摆了摆,“公主不怪罪就好。”说话间有人从里间转出来,将杯盏摆在案上,便退了下去。托盘里放了一只酒壶,一对酒杯,配着一枝杏花,端的雅致。谢玄咂咂嘴,“我来寻公子这么多趟,也不见这样的好酒。”那人话里终于染上了笑意,“你还没喝,怎么知道是好酒。”
“看你这动静就知道了啊,你拿出来的东西,什么时候叫人失望过。”谢玄说着自己动手,摆好酒杯,斟了两杯酒出来。谢红鱼举杯示意,掩袖凑近酒杯。那人又笑,“醉春愁,得配着春愁才能醉人。
“这酒香原上不了台面,入了唇舌,既不清香又不醇冽,不过要是加了杏花勾芡,自这杯底起,杏花香千丝万缕,纠葛缠绵,染满酒杯,再饮这醉春愁,才别有一番春意愁肠醉人滋味。”
谢红鱼默然半晌,依言将枝上杏花摘进酒杯,又饮一口,“果然回味无穷。”说罢慢悠悠起身道,“多谢公子今日款待,我姐弟二人世俗事缠身,不能与公子对饮欢畅,他日必定补上。”
“公主言重了。”
谢玄有些怔愣,却是一言不发,出了小楼才问,“姐,你有什么想法?”
“我记得,工部尚书江于潮是燕王的人。”
谢玄又是一愣,“确实,不过贪些银子这种小事,皇上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小事不过是勾芡的调味料,单吃起来确实无味,不过要是千丝万缕一齐摊在主菜上,也保不准要被皇兄吃出什么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