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搁下笔，问身后神出鬼没的黑衣人，“有什么新动向？”黑衣人的黑发掩住半张苍白的面容，过长的眼睫收敛住眼里的光，沉寂成潭水一样的幽深黑暗。

    他开口，就好像潭水里被扔进一块石头，石头又沉向水底，温柔缓慢，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周将军那边属下已经去过了，风云还在花满楼那边打探消息，让属下告知公子，大理寺与刑部基本同进同退，不严惩江于潮，却在暗地里调查燕王。到时候进有途，退有路，给自己留够了后手。”谢玄擦擦手，回过头来笑道，“看来舞越还真把他们镇住了。”又一顿步，“罢了，这样也好，省去我们一大笔麻烦。”

    “周大哥那边怎么样？”

    “属下把消息带到，周将军会意领命，便让属下回来了。”

    “嗯，”谢玄伸手摩挲着嘴唇，“周大哥那边留作推手，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主菜给皇兄端上去。

    “风月，这个时节，百朝会快开始了吧。”

    风月的眸子敛的更深，“是。”

    “嗳，”谢玄压着自己手指的唇弯起一个跳脱的弧度，“那你觉得，今年，谁会来，谁——

    “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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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潭里，谢红鱼从支起的窗往外看，暮雨奚簌，阑珊春意依着柳梢头，飘飘摇摇地下落，窗外头还有没来得及摘下的果子，挂在落尽了花的枝头上，绛红色映着远雾里的青山，让人恍然失神。

    “叮咚”一声琴响，“公主有心事？”

    谢红鱼转过头来，隔着纱幔看后头兀自拢袖抚琴的人，不自觉地笑，“嗯。”

    谢红鱼难得懒散地撑着腮，右手转着酒杯，“在想今年这百朝会，回纥来是不来，他要是不来，大乾打是不打，大乾若是要打，”谢红鱼眯着眼，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皇兄又会遣谁去打。”

    “铮”一声刺耳乐音乍起，谢红鱼一愣，却听帘后人叹息一般道，“又断了。”

    谢红鱼搁下酒杯。“公子的琴弦，不该金石难断吗，怎么会又断了。”

    帘后的人笑起来，“琴老了，弦自然会断，就算琴还不够老，哪一个音烈起来，还不够崩断一根琴弦呢？”

    谢红鱼沉默半晌，“公子是想告诉我，结果远比结果更直观，”顿了顿，又继续道，“也更值得利用吗？”

    帘后的人依然笑，“在下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谢红鱼一撩头发端端正正坐好，“怎么会呢，公子的酔春愁，可是回味无穷，红鱼此时此刻，尚觉身在酣梦之中呢。”

    又是一顿沉默，帘后人叹了口气，“公主这是压给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啊。”

    谢红鱼的目光隔着纱帐摩挲他的眼神，声音都恍惚带上了从衣襟幕帘间穿过的飘忽，“我不说，公子又如何不知道呢。”

    帘后的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这可不一样，”纤长的手指从帷幕的缝隙间探过来，“公主压给我一件天下人不能闻的秘辛，我自然也要还一个给公主。”骨节分明的消瘦手掌推开帐帘，攥住谢红鱼的心脏一般，叫她呼吸一滞。“在下李长安，见过公主。”

    谢红鱼仰头看他，眼里朦朦胧胧，好像看着窗外无边的雨幕。

    风月正在雨幕里穿街过巷，一袭黑衣被打的微微湿。他一拐身钻进哪条巷子里去，就好像倏忽消失了一般，不见了踪影。

    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酒肆后院儿里，风月从屏风后面闪出身，微微朝祝三娘点头示意，一恍神，又闪进了阴影里。

    祝三娘低着头，一个人垂眼绣花，剪影晦明莫测。

    她攥紧手里的荷包，不知道是绣给谁的，当年她照看的那些孩子，现在还有谁，需要她绣一个荷包呢。

    雨好像大了些。

    噼里啪啦打在鲤鱼池里。李拥翠依然歪歪斜斜地坐在池子边儿上。九尾凤簪疏懒地挽着发，一身淡青色的薄衫被晕成黛青色。映着池子里的红鱼，远远看去，好像一副丹青烟雨图。李拥翠后头立着一个穿淡青色衣裳的小宫娥，战战兢兢低着头，生怕谁看见皇后娘娘在这儿淋雨。连珠花都吓得颤抖。李拥翠只噙着笑，盯着池子里的鲤鱼，好像盯着十几年前那个一身红衣，天不怕地不怕，喜欢冲着先生撇嘴的小女孩。她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李拥翠第一次见谢红鱼，是她七岁的时候。皇上偏爱宸妃娘娘。爱屋及乌，对小公主也是极尽宠爱。锦江城一座和宫里全无二致的淮安殿，就是皇上赏下来的。

    本来不该如此。

    宸妃娘娘临产那些日子里，赵贞拜贺这未出生的胎儿身负天命。惹得龙颜大悦，几乎是普天同庆。那一段日子，天上玉垒浮云，游曳不散，宫中十里红灯，铺张绵延，处处好景象啊。

    要是没有赵贞的第二卦。

    没有那玉垒浮云忽然翻滚，没有赵贞伏地上书，凶吉两难。大概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了。

    不过皇上依然偏爱，不然宸妃娘娘也不会在出宫两年后怀上谢玄，不然也不会特地遣自己和李青娘去做公主的陪读。

    李拥翠嘴角勾起来，或者说，玩伴。

    丞相府规矩诸多，她真正最自由的日子，却是陪着两个小皇子的时候。

    那个季节天气正好，草还泛着绿，花一簇一簇地开。她安安静静地在淮安殿门口等，冷不防窜出一直狸花猫来，看起来还不到一岁。她一愣，低头看脚边抬着头望她的猫，眨了眨眼。再抬头，眼前就站了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谢红鱼也愣子一下，敲敲头反应过来，“你是爹……不对，父皇说的陪读是吧，跟我来吧。”

    于是她明目张胆嘻嘻哈哈地在宫殿里乱跑，身后还跟了一只不怎么干净的狸花猫。

    狸猫的毛尖儿跳着光，被花纹切割开来。好像在她眼睛里下了一场阳光雨。

    谢红鱼刚好，有她见过最黑最深的瞳仁，映着阳光的碎片，像她最喜欢的夜空。

    谢红鱼跑进红墙，拽住她，两个人一起贴在墙角。

    “嗳，你喜欢念书吗。”

    李拥翠喘着气，腮上染着红，“不喜欢。”

    谢红鱼笑的更欢，拽过李拥翠，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便一起朝着梨花吹过来的方向，跑去了。

    好像直到现在，还没有跑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