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姐姐,可醒了?”天刚大白,巧姐掀开门口的帘子,就端着早上的吃食以及要服用的煎药一并送上。“昨夜睡得安稳吗?这冬日越来越寒,炕上还暖吗?”
“极好,也是暖和得紧。”韩琦掖了掖身上的粗布短袄,“让巧姐费心了!”自己从睁眼养伤开始,都是这个小丫头在贴心照顾,饶是自己冷血闯荡,在江湖历练多年,心中也是满是感激。
“韩姐姐,你也是太过客气了,左不过是烧点树枝,耗点气力罢了,哪值得你天天道谢的!”巧姐儿把吃食摆好在炕桌上,“身上可是大好了?”
“整日被你这么悉心照顾,自然是好多了!”韩琦从崖上跌入水中,漂浮多时,风寒入骨,但她本是舞刀弄剑之人,没有闺阁之秀这样的身娇肉贵,再加上文兴宇施救及时,并未伤及根本,而外伤虽然看着可怖狰狞,对于过惯刀口舔血的江湖客,也不过尔尔,敷上金疮药,养上一段时日罢了。
北方冬日寂寥,巧姐收了碗筷,添了一把柴火到炕洞,这才捧着一个装着剪刀、线、针、拔针用的和顶针用的竹篾到了跟前做着活计说话。
巧姐也是十五六岁,早就把自己的婚事定下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一顶红轿子抬到别人家成亲,如此相夫教子美满一生,看着眼前眼梢带喜意,天真爽朗的巧姐熟稔地绣完最后一针,韩琦接过了成品赞道,“这鸳鸯是被你绣活了,我看着下水是可以游走了……”虽说乡野偏落,绣花样子也无非就是并蒂莲或者鸳鸯,可是针游走线却是极为用心。
“这又值当什么,左不过是乡下人的手艺,料想让韩姐姐见笑了!”绣完了自己的肚兜,巧姐拿出几件半旧的衣裳缝补,“我看公子身上的花样刺绣就挺好看的,不知是什么花色,透着说不出的好看,难道不是姐姐绣的?”
“公子?救我的公子?”韩琦莫名有点好奇,醒来数日,今天才能与巧姐得空坐下来多聊几句。
“是啊!”巧姐丝毫没有听出韩琦的惊异,似想到什么,敲了敲脑袋,一转身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再过来,手上拿着一封信札和一个钱袋,里面装着一些碎银子,“这是公子当日走之前特地为你留下的,可巧最近忙得都忘记了……”递上了信,“好在你今天提点我了,否则我也不识字,将来只怕是烧锅炉才能用到!”
韩琦的心思都在这封信上,展开是两张纸,一张是开的药方,略通医理,看了一下都是祛风除寒,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材,许是自己最近吃的药,匆匆看过,放下不提,另一封则是短信,诉说了救治自己的前因后果,又说了自己把她滞留此处的不得已,以及后续安排诸多等等,只是丝毫不提自己是何人,有何目的。
看着字迹工整娟秀,安排无比妥帖巧妙,是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韩琦合起了信和药方,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谁能料到在自己生死存亡之际,遇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物,虽说自己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呢?
“你可知道公子是何人?”书信上并未提及自己是何人,韩琦也只得试验着面前的这个傻丫头。
“自然晓得,我们现在所呆的庄子就是文家的,我家是文府佃户。”此间村落也只得五六户人家聚在一处,齐家一家便在村落当中,都是租的文家在京郊的土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因着人迹罕见,文家佃租不重,除了蒙族偶来打猎经过略有滋扰之外,也是极为惬意。
“韩姐姐是公子的妻子吗?”因着文兴宇走前吩咐要好生照料,所以让巧姐闹了个不小的误会,“那也生得忒是好命了……”想起那个如同画上走下了的人物,巧姐脸色又红了,看着眼前的韩琦姣好的面容,想起了文公子轻言细语地温柔地吩咐,“公子长得委实是好看!”
“你也觉得公子长得好看?”韩琦顾不得别的,得到了意外收获,只专心打听消息,“这个庄子就是大儒文家的庄子?”得了肯定的答复,心中也就大概知道了救命之人不留姓名的因由。
大儒文氏在这大都之内的地位很是尴尬,这个文公子之所以写信却不愿留名讳,恐怕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吧。
“恩,我从来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跟戏台上的仙子一样,有句话怎么说的……清风几月似的人物……”巧姐想了半天,都不能描绘出来,想起来一句戏文,便脱口而出。
“是清风霁月吧!”韩琦看着巧姐费劲的样子。终于噗嗤地笑了出来,韩琦本来也是生得极好,只是总是淡淡的,江湖生涯更是把性子磨得冷冽, 生生地把几分颜色掩藏起来。所以就算醒来之后也丝毫没有局促无措之感,亲近中有带着疏离之感,巧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生动,不由得呆了。“公子好看,姐姐也好看,我看也真是极为相配!”
相配?孤孑的身影在韩琦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心中大恸不止,几多克制,面上这才如常,“比你的勇哥也好看吗?”
“那怎么好比?……勇哥自然是好的……”提及到自己的未来夫婿李勇跟自己是一个庄子上的,私下里也是经常有过接触,心里无疑是满意的,大大咧咧的巧姐儿也羞涩起来,脸色也不由得潮红,“但我们都是乡下粗人,怎么能跟主家公子相比,”想起了文兴宇的梨涡浅笑,那是跟李勇截然不同的人。
“再过四天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到时候韩姐姐你也来喝一杯喜酒吧!”
“自然是要来凑这个热闹,沾沾喜气。”韩琦打听得了,村户里的人赶集的时间正是巧姐成亲后的第二日,现下自己的身子也没完全恢复,少不得还得盘桓数日。
再闲聊数句,天色就暗了下来,巧姐娴熟地完成了手里的活计,又到前面厨房去忙活着一家人的晚饭,趁着巧姐不在,韩琦又仔细看了几遍信,摩挲着钱袋里面的银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对于那个素未谋面却将自己救下来并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人不由得有了更多的感激和好奇。
“文家公子?”韩琦不由得又把刚刚收起来的信件再次拿出来,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有点发呆,冬日的日头很短,仿佛时日一下子就过去了,离着上次伏击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月,也不知韩勋找不到自己,回到子虚阁如何复命,到底是否会被罚?不过,好在,幸不辱命,大概在父亲的护翼下,想必也不会太过严重。
“也不知道,韩琦如果真的有一天泯灭于这个世间,到底会不会有人真的难过伤神?”荒野村户,油灯昏暗,这才可以把自己的黯然拿出来。
韩琦是江湖客,准确地说,是一名从小就养成的刺客。
刺客跟高手是不一样的,对于江湖来说。
高手是内外兼修,而刺客练且仅练杀招,
高手切磋点到即止,刺客却只要求一招致命。
高手云游四海,肆意山水;刺客却最好墨迹无闻,大隐如归。
更何况,自己还出自“子虚阁”那么臭名昭著的地方。
传言中的“子虚阁”从来都不管任何道义,以出价最高的人马首是鞍,也就是说,如果一方找到“子虚阁”要求杀另一方,若是另一方可以及时给出更高的价格,倒戈这件事是完全可以的,当然,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也可以多花点银子,弄成“死事”,青红帮一事便是“定事”。
“定事”的好处除了无法倒戈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阎王让你三更死,不能留你到五更”,必须在事主的要求时辰内一定会送他去见阎罗。
“不可留其过未时!”走的时候,这是祁晛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践行规矩,即使韩勋当时并未到位,时机尚未完全成熟,自己也必须要出手,虽然自己已经厌倦了子虚阁里的一切,生于斯长于斯,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威名声誉受损。
好在,完成了,代价就是在冰冷的江水中飘荡,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韩琦就从这个世道上真正消失了。
“消失?”韩琦轻声道,而现在的自己似乎又有了一个机会,自己一直心心念念地脱离子虚阁的机会——从自己醒来到今日,已经在齐家盘桓半月了,韩勋以及其他的青鹞探并未出现,也许,他们都以为自己在这次任务中已经身故了吧。
冬夜里,外面突然人声嘈杂起来,齐家大大小小都回来了,女人们在厨房中忙着做饭,男人们应该都在堂屋中等着开饭,小孩打闹声更是不绝,这是一个不小的家庭,除开齐家老两口,巧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均已成家,拖家带口地都在一起生活。
如此热闹的氛围,不由得又让自己想起了远在江南的韩家,小小的院子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家中人口简单——自己,爹和韩勋,而更多的时候,三个人也不经常照面,都各有各忙,跟韩勋从江南接了任务时候还是深秋时分,一路北上,愈来愈冷,若是没有这桩意外,现在应该跟韩勋爹爹在家中等待过年了吧。
至于祁晛……应该也早已启程,现在也应该到了大都了吧。
扬州一别,若再次相见,是否真的顺遂人意,从此恩怨两不相干呢?
“韩琦!”一张脸若隐若现,并不十分清晰,只听得一个声音遥遥地飘了过来。眨眼之间,那个人的身影又似乎近在眼前。
“你是谁?”韩琦心念一动,自然有猜测,却又不敢断定,更离谱的是直觉此人并非善意而来,不由得大声呼和,意图震慑对方。
“是我啊……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熟悉的声音一变,又似乎与刚刚的声音完全不同,蓦地就变得阴沉地吓人。
“别装神弄鬼的……我可不信这一套……”韩琦心中不安越涌越多,只得强装镇定。
“鬼?你倒是记得了……”声音继续嗤笑,桀桀发凉“贱女人……还真是拜你所赐,真的将我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一张可怖的脸突然闪现,随之而来的就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刃,直直地刺了过来,饶是韩琦一直心生警惕,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一个打挺,韩琦便直直地从炕上立了起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今天是个好天。
回想起刚刚梦中的场景,最后出现的那张脸是自己最最陌生而又深刻的——自己亲手杀死的第一个对象——那个男人最后恐惧惊慌以至于愤恨的表情曾经是自己一晚又一碗的噩梦始作俑者。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梦不到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