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三日,天未大光,韩琦早早地起床收拾立整,今日是齐家大喜,也是巧姐出阁的大日子,一早上齐家的人都是房前屋后地忙碌,屋里内外正是笼罩着一层红霭暮暮的喜气,整个村子都仿佛灵动起来,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冬日里带来难得的烟火气。
巧姐儿卸去了平时的利落爽气,红着脸坐在自家炕上,被一身红袄衬得越发动人,正在被村里请来的梳头婆婆,念叨着——
一梳梳到底
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堂
旁边围绕打闹着皆是齐家的妯娌小辈,哪怕平时在有嫌隙,此刻在屋内也是前情暂消,大家其乐融融。
“你这小猴崽子,今天是你小姑大喜的日子,别在这里跳上跳下地乱窜,仔细惹了祸让你阿爷揍你……快拿上饴糖带着弟妹出去玩……”齐家大嫂子含着笑意训斥着自家的大小子,顺眼正看得韩琦立在门口,也顾不上,直接拉她进屋。
“韩姑娘来了,今天闹醒你了吧?”齐家二嫂子也连忙接上话。
对于韩琦这个不速之客,也不知是庄稼人原本就朴实,还是受人照拂而感恩之故,齐家上下都是客气恭敬,再加上韩琦未醒来之时还未露凛冽之气,现在一旦身体复原七八,气场更甚,性子又冷冽,除了巧姐因为平时照料说得上话,其余也是客客气气。
“无妨无妨,今日巧姐大喜,我也来道喜了!”韩琦早就在外随了贺礼,本欲躲在屋中不出,岂料,村落乡庄婚礼本来就图一个喜气热闹,哪里有那么多繁缛规矩,齐家上上下下都被村里的人挤满了,连韩琦所住那屋也并无例外,并没有一个安静之所。
韩琦也是避无可避,到也是慢慢踱步到这个最热闹的所在了。
“这个姑娘倒是长得齐整,齐家大嫂,这莫不是你们为其三寻摸的媳妇,这个模样看着可比你们都俊!”隔壁大娘扯着嗓子。
“别胡说八道,韩姑娘是我们家的贵客,我家老三哪里配得上……”齐家大嫂闻言,脸色大惊失色,连连否认。
“胡大娘,你早上马尿喝多了,怎可如此胡诌……”齐家二嫂更是赶到那婆娘跟前,紧张地摇着脑袋。
虽然齐家妯娌之间平时为了点细碎琐事有点嫌隙,但在这点上,倒是难得地高度一致,这点小动作又如何能逃得过韩琦的双眼,虽不是特地道喜而来,见此阵仗倒是意兴阑珊得很,便想淡淡地告别,去别处转转。
“韩姐姐,你来了……”这么一闹,巧姐才看到。“你过来,这是十里八村最出名的福旺嬷嬷李大娘,她不仅夫妻和睦,子女双全,儿孙满堂,最难得的是家业兴旺……大家都说,出嫁之前找到李大娘做梳头嬷嬷,这一世也是这样……更何况,李大娘梳头的手艺也是十分了得……”巧姐梳了一个凤髻,油光锃亮地,上面带着一支明晃晃的金钗,简单却也显得异常的好看。
“确实十分好看……”韩琦也是由衷叹道,自己虽一介女子,但是平时舞刀弄剑,江湖草莽惯了,哪里还有什么女子该有的柔肠心思,平时头发也是草草地用一个头巾草草的结扎顶髻上,再用一簪钗贯定,正如今日打扮一样。
“不如请李大娘也帮你梳个头发,沾沾李大娘的运道和巧姐今日的喜气,保证能让韩姑娘以后也能觅得一位如意郎君!”齐家二嫂是个活络人,低声简短解释了韩琦的来历之后,讨好道。
“也好也好,听说李大娘参加过的婚礼,梳头祝福过的新娘子基本都是夫妻和顺,三年抱俩,正如庙里的送子观音一般,那也就烦请李大娘受个累帮我家这位妹子也梳个头,保佑她以后也和和顺顺的!”齐家大嫂也是不甘示弱。
面对这齐家三个女人一脸诚挚,韩琦更难说出回绝的话,被齐家两位嫂子直接拉到了炕上,巧姐自觉地让了位置。
李大娘笑吟吟地道了不敢,便卸了韩琦头上的簪钗,抽了头巾,一头黑亮的头发倾斜而下,倒了发油在手上,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到头发上,李大娘也是难得见到如此飘逸柔顺的发质,正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大干一场。
“娘,二娘,不好了……”一阵疾呼从屋外而入,来的正是刚刚出去的大小子齐家长孙齐大平。
“大喜的日子,你这胡诌个啥,当心你爹知道抽你!”
“真的不好了,镇上的保长过来了,现在就在大厅……爹让我请你和二婶过去……”
“他来做什么?要的嫁妆咱们家可是早早备好,提前送过去了……我记得上次送的时候,他家门房还敲了二郎五十个铜板,这一家子上下都是坏透了……”齐二婶直到现在还是意气难平。
“不管是为了啥,还是要早早打发了,不要误了迎亲的吉时才好!”齐家大嫂叹了口气,吩咐道,“大平,你去村口看看李家的迎亲队伍是否已经过来了……”
“大嫂二嫂,这可如何是好?”巧姐早就吓得魂不守舍,牵住了离她最近的齐家大嫂的手,都说长嫂如母,齐母去得早,齐大嫂嫁入齐家的时候,巧姐还是孩童一样的年纪,与她感情自是笃深,名为姑嫂,实则母女,现在出了些变故,哪里还有刚刚的欢颜。
“莫怕莫怕,我们齐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对象……”齐大嫂安慰着惊恐的巧姐,却不知外面情况,但心中忐忑并不比巧姐少。
如今的蒙夏朝,尤其是在北方这种蒙人多地区,欺压汉人的现象实在是不胜枚举,这种“双重嫁妆”的事情更不多稀奇,多出一份嫁妆的人家,婆家是从娘家直接接亲回去,出不起的人家,则是提前一晚送到一些乡绅豪霸家,婆家灰溜溜地从那里接亲,有的时候甚至连喜轿都不预备,灰溜溜地就接回去了。
正因如此,齐家拼命也要把钱攒齐了,让自家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岂料今日保长还是过来了,说是道贺,倒有几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意味。
巧姐不安至极,齐大嫂无奈只能留下作陪,如此这番一闹,哪里有在梳头的心思,几个胆大的婆娘早就凑带了前屋堂厅去凑热闹,其余人都如鹌鹑状,不敢多问。
韩琦拿了头巾还是扎上,用簪钗固定住,“大嫂,你在这厢陪着巧姐说话,我跟二嫂出去看看。”
齐大嫂脑袋早就乱成一锅粥,连连点头,齐二嫂见如此也只得不明所以地跟着。
“保长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明日就是小女的好日子了,您之前要的嫁妆我都已经备好送到了您家里了……”
“怎么就使不得了?让你女儿出嫁的时候从我家走那是给你们这种贫门小户莫大的脸面,这样也更为风光,再说了,我特意找人帮你算过,明日卯时才是良辰吉日……你放心,将来那李家如果因为此事心有嫌隙,你就让他们来找我……”
“保长大人,人不信不立,小妹出嫁该给您的嫁妆前几日,我们都已经送到您府上了,那可是半个字都不少啊……”一个年轻的声音有点忿忿道,这是巧姐的三哥齐仁磊。
“所以才有问题啊,明明前几日还说没有进账,未过几日,就把钱凑足了,谁知道你做了什么勾当,将来会不会连累乡邻,少不得到时候还得由我兜着?”说此话正是当地的大保长,嚣张跋扈地端坐在堂屋内,这架势似乎是给了多大的恩赐。“我这也是给你很大的面子,你也知道前日内赵老汉家二丫头出嫁没有嫁妆护娇,可是提前三日到我家门上住着,我这只要巧姐提前一晚住过去……”
“齐家大老爷这话怎么说得,给你把钱送过去还有罪过了?”齐二嫂连忙打着招呼。“这钱的来处自然是正正当当的,……况且这赵二丫头倒是齐整地抬到夫家,只是前几日回门夫婿根本就不上门,毫无喜气,这往后的光景恐怕是……”
“这保爷可是管不住了,反正她人可是全须全尾地从我家大门大轿抬出去的,日子也是他们过出来的,夫妻自家不睦哪能怨得了旁人?”保长哪里还耐烦与齐家上下说那些个道理是非,大手一样,跟着的壮丁就要突破堂屋进去抓人。
混乱中的齐家上下连同留下来的邻里乡亲自然是同仇敌忾,随时组成人墙抵在面前,但是面对有备而来的大汉却仅仅只是 蝼蚁捍大树——可笑不自量而已。而迎亲的李家似乎还是没有任何赶来的迹象,这眼看就是阻挡不住了。
一时间你来我往也是热闹,“且住且慢!”眼看局面已然失控,韩琦只得站出来,“保长大人,且听我一言,婚姻本来就讲究一个天作之合,如今都已到了迎亲吉时,若是骤然更改,恐怕是伤了阴功,得罪了天地诸佛,况且刚刚听闻二嫂所言,该办事宜均已办妥,可能是交接之中有了什么误会也未可知,如今话都说开了,还是请保长老爷行个方便,成人之美……”正说着,外面的鞭炮响起,李家的人终于过来迎亲了。
等待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过,李勇早就在村口收到了消息,带着一众人等直直地冲入屋内,前后夹击,将保长一干人等都团团困住。
有得力的下人凑到了保长面前偷偷禀明,神色立马就变了。
“是误会一场!”保长横眉一转,“也不知是怎么行事的,既已误会全消了,也就别误了吉时!”神色一转。
两边这才偃旗息鼓,虽已不复最初的喜气,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将巧姐接走,轿撵刚刚出去,齐家上下这才舒了口气。
招呼着众人吃喜宴,齐老爹更是不计前嫌,热情拉着保长一干人等入席。
“爹,你这是作甚……?”齐三郎自是不解,嘀咕着。
“三哥,老爹也是煞费苦心,此去迎亲路上可还有一段距离,现下保长不敢动,只不过是两下合在一处人多势众而已,现行分开,若是保长一计不成再施毒计,巧姐今日又怎能安然无虞?”韩琦在一旁轻言解释。“去吧,多敬敬酒水……”
“哦,得勒!”齐三郎听闻此言,恍然大悟,眼睛闪亮,“大哥,拿壶上好的女儿红,我得与保爷多多亲近才是,望他老人家多多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