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狩在茶肆里。
店小二颤颤兢兢,是掌柜亲自上前侍奉着。
这边嘘寒问暖,押狩倒不给他好脸色看——
“老子在焕州城可丢东西啦!”
掌柜吓得下盘不稳,几近颠踬在地。
“嘁。”
押狩摆摆手,掌柜一溜烟滚开了。
“出来。”押狩说。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几双目光焦灼,暗地还传来欷歔声。
森女一听,才知晓浪人可瞥到了自己。
森女从柱后走出来,身旁还带来了另一个押狩不认识的姑娘。
“这是哪个小女孩子?”
小夕则辨道:“莫说我是小女孩子!”
杺介绍说这是小夕,救活了你的恩人。
小夕倒面颊生绯色,连忙摆手说,也是杺姑娘,是她把押狩从戏侮楼拖到药店的。
押狩端着茶壶,呷了一口。
然后把两双手搭在二位姑娘的头顶。
“干得不错嘛。”
他的夸赞,耳听还是大大咧咧,却是发自内心。
“老板,两屉小笼包。”
“好嘞。”
小二再搬来两个竹凳。
小夕落座后,就一直盯着押狩看,让他好不自在。
“别看了,浑身痒痒。”
杺说:“她可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说吧。”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
“是谁啊?”
押狩瞥了一眼小夕那不谙世事的纯贞面容,再看了眼素颜朝天的杺,继续吃茶,不说话。
“那,你有爱的人吗?”
杺问小夕:“我以为这是同一个概念。”
“‘喜欢’是星辰的话,‘爱’就是银河了。要用时间和青春来交换的。”
押狩的嘴都被绿茶濡湿,还是不言语。
片刻之后。
“这样就够了,再问我就要走了。”
杺和小夕说起别的来,押狩无心听着,但看见了小夕腰边别着的酒葫芦,便一手夺来。
拔去塞子就是狂饮,端觉不妙,尔后喉管一阵痉挛,再从大口喷薄出。
“这是什么?不是酒!”押狩问。
“是你昨夜喝的大补狗肉汤啊,”小夕道,“不然你现在怎么可能活蹦乱跳的。”
此刻另一边传来,怨冤的吐息。
原来押狩只是不留意,却吐在了正对面的森女脸上、脖上、衣襟上。
“客官,小笼包来咯。”
森女起初忍着眼泪,但拿起衣袖拭去时,却抑制不住了。
泪珠晶莹剔透似宝珠,却不断淌落在浪人的心坎里了。
“别哭啊。
“浪人请你好好吃一顿,莫要这么晦气。
“好啦,别哭啦,这样子我浪人只落得欺负小姑娘的名分啊。”
杺的哭声未减丝毫。
押狩急得可是抓耳挠腮,看见店小二提着包子来了,就决定演一幕小丑戏。
“小二!”
一听浪人唤声如雷贯耳,小二的精气尽数萎靡,双腿再次打颤。
“客官……何事啊?”
“用你的包子打我。”
“啊……不不好吧……”
“我可是浪人啊!你们不是最讨厌我了吗?讨伐一下恶人啊!”
“可是……”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
小二吓得一哆嗦,笼屉里包子都飞起一个。
日照焕州城,花香引飞鸟长情。
浪人在小小茶肆,就要当众闹个笑话。
小二丢出一个小笼包,押狩猛地用头一击,肉汁菜馅都炸成昨日烟火。
押狩的脸上可是五彩,他命令再补上几串亮色。
“嘭——嘭——嘭——”
浪人此刻像是刚刚从马槽泔水里翻食出来,狼狈之下是开朗的笑。
小夕说:这下你们俩都差不多啦。
杺先是浅浅的笑,继而,嘴角弧度巧似上弦月。
两人,一红一斑斓,开怀大笑。
杺也不是很清楚。
关于快乐。
面前这个人,是背负无数往生冤魂的浪人,浪迹大陆的刽子手。
此刻为什么在笑?
杺一时间没有想到天涯那么远,她只注意到,浪人也是人。
懂得悲欢离合,懂得爱,懂得开怀大笑。
不会做作,也不会掩饰悲伤与激动。
是一个直率的人。
也一定会是一个,热忱衷心的侍卫。
掌柜一见状,便吓坏了。
赶紧把二位给打点干净,附近的裁缝店得知了,赶紧过来向浪人讨好,邀他们进入店内,献上一套好服。
押狩看见森女,看她从帘后步出,心竟稍稍悸动。
宛如林中飞蝶,绛蓝羽翼是两袖轻清,面色红润略施粉黛,却像是从天山暮水沐浴而出。
小夕说,她闻到了更强烈的花香。
押狩相信这香味,也是可以看出来的。
杺在铜镜面前伫立良久,押狩本以为是姑娘爱美,结果却是她讶异的目光。
“有几分姿色。”
杺转过头来,让押狩看见了她羞红的脸蛋,精致的如同云水谣的茉莉花、似那白羽楼的七色堇。
或是,于此世间,无可比拟。
杺也看见了。
押狩的新装。
兽皮坎肩,是一头来自景阳冈的威虎。
鸦羽青袍,精钢腰带,紫金黑靴,五轮环护腕。
意气风发,少年狂。
“有几分英态。”
杺仰着头,确实这么说了。
小夕只是伫立在一旁,端着剩下的狗肉汤。
适才跟押狩说过,只服用这种热饮解不了根,必须让她找到千雪姬,才能找到解药。
押狩只是摆摆手,感觉这千雪姬和刀的下落似乎无关紧要。
千雪姬的下落,似乎对他而言不重要。
小夕问押狩下一步如何走。
“先找到刀,找到刀就找到了那个雪女。”
“千雪姬。”
“对对,千雪女。”
“是千雪姬。”
“千雪姬。”
“找到她之后你要杀了她吗?”
“必然。”
只是杺似乎不愿离开,门楣下踟躅。
“怎么了?”
“没付账。”
押狩在她耳畔旁低语:
“这是他们请我们的,客气。再说,你有钱?”
“不是客不客气,是,他们很可怜呐。明明是这么精美的衣裳,我们不失分毫就拿走了。未免太对不起他们了。况且,我是公主……”
“我是浪人。”
“不论你是不是浪人,都不应该这么做。”
押狩冷笑,“你管得着吗?”
“亏我把你救活了。”
押狩退一步,仔细端详面前的小姑娘。
身姿较小,手腕清秀,双腿纤细。
今早他从药铺子去到了戏侮楼了,飞檐走壁也花去他不少时间,更别提她昨夜驾驭双马在人海中艰难前行的苦楚了。
“行,我知道了。”押狩淡语,“浪人信条第三条,知恩图报。”
这一句话,当时,押狩也说过。
浪人在白雪皑皑中出现。
鬼魂一般。
森女公主蹲伏在白桦树洞之后,只见浑身是血的他,提着怪兽的脑袋。
绝望地仰天长啸。
随即晕倒了。
醒来之后,浪人躺在了树洞里。
篝火。
天空已是漫天繁星。
森女轻声道一声。
然后把干粮递给了浪人。
他说:
浪人信条第三条,知恩图报。
然后他狠狠地咬下梅菜饼。
浪人问她要去哪里?
南境·海之国度。
浪人说他认得路,他可以带她上路。
不会让她受伤。
浪人重新走进裁缝铺里,老板以为是这大爷吹毛求疵,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帮我写几个字,我不会写字。”
老板赶忙备好纸笔。
“浪人氏族第十三代目,浪人鬼头蛮樱子之三子,浪人氏族最后一人,押狩。
“欠万金裁缝铺子——
“一件,霓裳襦裙……总之把我们买来穿得都写上。
“待日发达之后,勿相忘,会回报。”
裁缝一看,这是欠条呐。
不得了。
裁缝老婆央求着押狩,不要拿他们两位老人家打趣啦。
“不信我是吧,留着就是,我有钱了,就一定会还给你们俩的。”
押狩头一甩,拽着杺就离去了。
裁缝老婆子望着离人之影,问老头子。
“这真的是江湖传闻的浪人吗?”
老头子托着下巴,“真是怪了。”
“浪人变了。”
“是那个小姑娘呐。”
“这样下去,浪人说不定真的会变身。”
“武士……”
老婆子的眼神随流云而望,焕州城仿佛从未如此阳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