杺开始有所发觉。
浪人似乎,对于刀的关切,仿佛不如自己所想那般热切。
“刀。”
押狩转过头,道:“什么?”
“你的刀。”
“感觉,你仿佛也没有很在意。”小夕也搭腔。
两位少女单纯如许。
浪人身子一斜,倚在杨树倩倩旁。
影碎折阳,押狩弄枝道:
“我的刀,是从我老爹传下来的。”
——第十二代目,蛮樱子。小夕识得此人,江湖上仅是他的传闻,仅是些不太妙的。
“我的老爹,再从我的老祖宗传承下来。”
——那便是第十一代目,落鬼子。刀法如流,秋风送斩。
“再从我的曾爷爷传下来。”
——第十代目,不知语。人道屠夫不见泪。
“在往上我也记不清了。家谱只存在我们的印象里,却被我忘记了。但是,重要的却是——
“我的老爹,有次把刀弄丢了。
“浪人把刀弄丢了,确实是可笑的。
“可是他却是不在乎的样子,天天逍遥夜夜笙歌。我便问我老爹,‘那刀,不要啦?’
“他只说了,那刀是会回来的。
“就真的回来了。我老爹在山野猎猪时找到的,旁边已经是一个被野狼践踏的可怜死人了。我爹还跟我说,‘这刀以后怕还是会丢。’”
杺说:“我不懂。”
“傻脑瓜子。”
押狩扭身一走,惊起树上黄鹂。
小夕说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浪人很有把握的样子。
“那你老爹,是在哪儿丢的刀啊?”
押狩不回头,看着天空漩涡一般白云,似想非想。
“酒喝高了,就忘记了吧。”
这么简单?
这么随意?
杺本以为着,会是众人设局盗刀,怎知是寻常事一般,无劲。
小夕拍拍她圆肩,“这不还是很率真嘛。浪人还是很可爱的。”
果然有情之人,所想亦是别情。
押狩在外面又胡吃海喝一阵,才随二位姑娘回到药铺子。
押狩本没留意铺子名,心里感激之心还犹存,须看一眼,万老药铺。
那掌柜是万掌柜,小女儿正是万小夕。
万掌柜这适才还在打点他人的药材,一见衣着光鲜,英武孑然的大痞爷来了,一溜胡须也往上走啊。
更别说其他平民了,面面相觑就一溜烟跑了。
押狩跳上柜子,打量着万掌柜,鼻尖只差二指碰到对方。
他嗅了嗅。
就像眼前此人并非泯然,而是猎物。
“你这小老儿救得我?”
“救人乃小店天经地义啊。尤其是您这等大人物,不救了您,我怕是也要过意不去。”
押狩调弄着他那紧绷如三弦的小胡须,小夕还在忍着笑。
“我会报答你的。”
押狩翻身下桌,万掌柜叫人去舀狗肉汤,自己去抓药引子。
万掌柜再跟他说尽了千雪姬的事,押狩听得不专,只是说:
“她会易容。”
“你怎么知道?”杺问。
“叫春芝的妓女去账房时遇到的,不是那老鸨,就是那千雪姬,只是易了容变了样,叫她这种朴素的小姑娘发现不出来。戏侮楼人多眼杂,混进来不难。如果她有这种妖术,要暗影潜入任何大官府,都绰绰有余。
“但是,会有破绽。”
押狩把那鲜血一饮而尽,汩汩。
“千雪姬不是要杀了我,她要那把刀。如果我必死,在那风花雪月下我早就命丧黄泉了。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最开始便有怀疑了,还是留了分寸。”
“那是如何?”
“我记住她的气息了。”
“那是什么味道?”
“凡人不知道,可我是狼。”
杺对这浪人刮目相看,本以为他吊儿郎当,去妓院就会放松警惕,没想到却还是如此缜密。
“但是,”杺问,“你那一个晚上,就知道那女人有鬼,为什么还要……”
押狩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太魅惑,让我情不自禁。”
这下说得杺面红耳赤,押狩注意到了,便捧腹大笑。
口中污言秽语接连清楚,直把她给气走。
杺走出药房,来到楼阁上,远眺。
西楼在远处,孤山重影不知真身。
清晨迷雾,还未散。
一片弥蒙。
前往南境之路,亦是这般虚幻。
数月前,自己仍在蛮罗河畔的群巅灵修。
无需关照家族之事,还有时间乘鹿追蝶。
还能涧中沐花,还能偷瞧心上所系的俊男。
可现在,尽是难歌难言。
不知何处传笙箫,一曲悠扬诉无限。
就像晨间初晓的森木,奏者信步,伴着流水,心有徜徉。
萧声歇了,人也静了。
街道热闹依然。
“怎么样?”
押狩把头探下来,杺一看便吓了一跳。
原来他已经爬上药铺瓦楞上,此刻倒吊看着森女。
森女发现他手中执着根竹管。
“我还不知道你会吹奏。”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望着倒吊的浪人,发向下垂,眼中有光。
“谢谢。”
杺嗫嚅。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押狩把头再往里探,杺把头一扭,倔强的很。
小辫子飞旋旖旎,抽在他脸上。
“谢谢。”她这次说了。
“谢什么呐?”
“那个时候,来救了我的贞洁。”
押狩倒不以为然,哼哼几声。
杺此时可是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大金牙给一颗一颗从那人嘴里拔出来。
“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我,太相信别人了吧。”
押狩伸出手,把她的肩膀扭过来。
“给你。”
他把竹管递去,表面已苍苍。
森女接过,仍有掌中余温。
“这是什么?”
森女从未见过这竹管乐器。
“尺八。”
杺把它凑近薄唇,轻轻吐息,尺八微微震。
“你吹来听听。”
杺把歌口,花半袖轻轻擦。
擦净了,搭在唇间。
声脆如银铃,空灵比琴古。
“我只要听到了这个声音,就会来。可别弄丢了,它的年龄也不比我的刀小多少,在你到达南境前,都放在你的手中。旅程结束后就要归还给我,要是弄丢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夕,一直躲在楼阁影后窗花外。
她凝望着,二人逆转的位置,四目相接。
天地中,红梁间,远边地平一线。
杺的眼神澄澈,押狩的眼神不可语。
她希望,站在押狩面前的,也是自己。
自己,没见过多少男人,哪怕男儿。
浪人是一抹浪迹天涯的扇子花,一挥即散。
真的是陶醉,醉了,醉在海棠花里。
无所谓仰慕或爱慕,自己内心正在小鹿乱撞。
她快步走下楼去,到井水前。
两颊彤红,鹿儿一般的双眼。再将发梢挽于耳后,尔耳。
如果单论貌美,他会喜欢谁呐?
万掌柜在帘后,噤声着。
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
他怕小女,迷恋上押狩了。
果然是,应该带她,去见见世面的。
尽管。押狩,可能变好了。
但他,还是浪人。
最后,一个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