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早在押狩一行三人光临此处,歹人们早就安置好了震天雷。
黑衣人的片瞳中,那就是浪人的墓碑了。
焰火在浪人瓦砾上如残蝶扑翅。
废墟中,悔恨中,就是他的青冢了。
他已经为家族报了仇,也是整个大陆上杀掉最后一位浪人的侠客。
他抚着肋骨,只怕裂了五六根。
口中咳血,但这不妨碍他欢喜。
可是混迹江湖多年的猎人感官,时刻作响。
他下了手势,暗处闪出难以计数的黑衣刺客。
手指一冲,火铳统统瞄准那爆点中央。
骨梁都不留,何况浪人凡胎肉体。
二三十只火铳,直指。
火熄了。
鸦雀不敢作声。
独眼人下令,二人上前探勘,踏在废墟之上,他们早就不再紧张。
火铳在手,押狩活着,脸只该被轰成灰烬。
试着拨开废墟,押狩生前坐着的木椅,都燃得仅剩桌腿。
“清理干净了。”
二人语中带笑,殊不知,末日将至。
脚底一痛,痛自裸踝,跟骨爆裂。
痛感传联至腓骨、胫骨。
二人将嗥一瞬,那手将他们拉入废墟之中,顺势躲过一枪一刃。
独眼看清了,押狩还活着。
众人开火。
数粒弹丸只差十步距离,倏地飞向一处。
就朝着那复活的浪人。
浪人挡在两具血肉之中,二十几发弹丸射击而过。
他甩起火铳,借着死人的腋下射出一枪,十步之外,一人脑浆四溅。
看不见他,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
日曜之下,杀人鬼在此。
一柄短刃,先斩一人,后刺一人。
怎有时间重装弹丸,纷纷把刀。
怎可让你得逞?
浪人舞刀,不见笑,只见血。
血花舞,黑衣愈黑。
一颗颗心脏,不再跳动了。
灵魂都死了。
都被浪人吞噬了。
他看向剩下三人。
独眼的首领,把火铳立于眼前,眼球浊了,那污浊不堪的色,就是浪人所散发的戾气。
弹丸射出。
浪人甩身一刀,蓄力而出,弹丸飞向其中一人,尸体砰然倒地。
浪人把刀掷向另一人,插入他的眉间,死前最终看见的,却是恶魔。
终结。
浪人待他倒地之前,抽过他腰间苗刀。
架在独眼人的脖子上。
浪人没有摘去他的面罩,无需猜也明了了,不就是那戏侮楼里的马夫嘛。处心积虑只为了引他至此,可惜了,却没有杀了他。
“我不在乎你是哪家之子,我要告诉你,你从此之后,再无后代了。
“现在,下地狱吧。”
浪人提刀,欲斩。
枪响——破空——
浪人看向门外,森女立于门楣之下。
掌中火铳,正对着自己,一枪盏口还有青烟一缕。
手中的刀片竟被她打成残刃。
浪人再要提刀。
“别再杀人了!不然我要杀了!”
“杀什么?”
押狩反道,眼神浮滑。
“杀你啊!”
森女的眼神,似用墨笔点了清泉。
黑洞蔓延。
清隽的眉尖,现在成了大旱而过的垂柳。
押狩顿顿,才道:“我以为你懂我。”
“你真的是杀人鬼。”
森女丢弃一枪,双手端稳枪口。
“我要杀了这人。”
“那我就要杀了你了!”森女,歇斯底里,“这些人也有家人,家人都在家里等待他们归田卸甲,现在却要让家人裹尸还乡。你内心就真的没有一点波澜吗?”
“没有。”
他走向森女,步履不停,只需一枪,他也能闪开。
他伸出手来,掌心却没触到枪管。
因为森女已经把枪口抵在自己额头上。
汗,濡湿了枪口。
浪人直视着她:
“我以为你懂我。”
浪人的瞳孔,再度变回棕色。
“原本,我们的世界就不相同。”
浪人把断刃,随手一甩,插入那独眼的大腿。
他尖叫一声,把森女吸引力抓去。
再回过头来,浪人已经不见了。
“杺……”
姗姗来迟,万小夕只看见整座庙宇之中,横尸过眼如同汉江千帆。
血珠,弥漫,像不染天边不罢休。
小夕道:“我来时,看见押狩大哥了……”
杺薄唇,似三味线震。
“他是要走吗?”
她,萌生一种被欺之感。
誓言,誓言……
浪人口里仅是狗屎。
小夕一再重复口中语,可杺的耳畔与其隔绝着。
不,不,我不想听。
“我不想知道那个人……”
杺迈开步履,走向那躺地不起人。
晓得他,是那戏侮楼里面,骗他们来的马倌。
涌泉一般,鲜血汩汩流自大腿伤口。
那人独眼,微睁。望眼前少女,喘息着,却不像那丧家之犬。
“救他。”
杺逐字说道,气丝凝然。
小夕从后赶至,听杺语气非同往日。忙不迭把怀中席绢捆绑在伤肢处,捆紧了。
小夕短促之下将断刃从那人大腿之上抽出。
血色珠花曼舞,染了杺的裙摆。
这在浪人一生之中,算是最寻常风景了吧。
押狩手起刀落,迅雷不及鸦影,来自阴间的鬼。
“我本以为,他是好人。
“只是受了世俗偏见。”
杺说,白额洇出满头汗。
小夕触了她冰凉的脸。
“浪人,本就没有好坏之分吧。”
独眼人此时哽咽一声,再度咳血。
杺站起,以森女之态势——
“我救了你,你有恩于我。”
“狗屎。”他啐了一口。
“你不得对我无礼,否则你早是个死人了。”
“可无论,那押狩如何杀人,到底要让你魂飞胆破,你不会杀生的,更不会容忍他杀生。我知道你与其之约——从这片土地上的最北行至最南,无理得——那浪人没这能耐。”
“放肆,你个贼人胡言乱语。”
杺旋身离去。
他苟延残喘:“你便留我在此等死吧。幸运些,那浪人会等你走后再来杀我。不过,我猜他是没兴趣了。”
“我们会把你移交官府查办,押狩大哥不会再找你。”小夕言道,可谓正义。
山巅斜阳已落,绿林后焕州城繁花似锦。
杺和小夕回到万老药铺家中,二女瘫倒在闺房之内。
小夕打了水,让杺先去入浴。
一面又跟爹爹讲明了原委,万老爹虽有万千般野话要脱口,可见了女儿衣裙上不知何处溅来的血,怜悯登上心尖。只能拍着她的脑袋,乖乖,乖乖。
那浪人是要离开了。
万掌柜心想,心中不知是何念想。
不知是福是祸。
并吩咐了伙计,速去官府擂鼓报案。
杺在浴着热汤。
水面上漂浮紫色玫瑰小瓣,数朵。
她信手一一拈来。
于轻柔曼舞间,她怀念此前高山氏族·北境雪国之中,九嶬呷,蛮罗河畔。那里有野菊与茴香,四色麋鹿与吹雪之鹰。
天地之间,唯森永恒。
她渐入冥想之态。
水面波平止静。
天榕巨樟,此刻透过头顶,自命门流向经脉四通八达。
玫瑰飘起,旋绕。
亿万纤尘中亿万灵通,百转千回不变的森林神之语。
静。
濯去今日污垢,忘却凡尘之忧。
“啊哈——”
浪人之刀开鞘,鬼泣,仙诛。
劈开活人,劈开头颅,劈开脑干,劈开血丝。
劈开灵魂!
劈开一切之一切!
那刀刃如白昼、刀背是漆黑如夜。
森女拿手护住,却好似被锐利丝线给轻易割开布帛,分解了。
杺再度回到现实,此时眼前谁也不见。
只见得,周围墙襞上,花瓣嵌入其中,而浴汤溢出大半。
气喘吁吁。
她捂住嘴,不让胃袋里污秽倒囊而出。
那模样——
押狩舔舐嘴角血脂,亦如一头来自荒蛮的野狼。
让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