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狩念她在台上姿态绰约,想着她对官贵如何搔首弄姿。
方为彼时,当下,醉和春,亦是徐娘子。
押狩将她抱起,走到后厢房,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望着她白如霜雪的颜——
她像是睡了。
这个明眸善睐的可人儿,你只不过是被一只黄鹂亲吻了小腹,看那被喙口刺穿的洞,有牡丹与梅盛开。
他踱步得小心,就像是怕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的一方床榻,古朴得上了年纪。
那个死掉的胖墩,可知他的同枕人昔日的梳妆镜前,有多少达官显贵拜倒裙下……
有一个浪人日思夜想……
押狩抚着她额前乌发,把一颗一颗蚤子捡开。
从她腹中把一条一条蛆虫捏死。
之后,他哭了。
他知道此处无人,外头日上三竿阳光正艳。
这房内黯淡无光又阒然无声,只有泛湿的空气。
那不断涌落的泪水,宣泄了数不尽岁月的等候与迷情。
“假如我当时留下来……”
押狩一遍遍哽咽,仿佛要呕出什么。
“假如我当时没让你一个人……”
只有当心上所居之人销陨,方知晓所有念想因缘之花皆为那人所开,不断钝悔。
人就是如此叫人啼笑皆非的物。
回到昔日浪荡时。
那日醒后,逍遥如浪人,人间散游。
他要找那个女人。
吻了他,便让他意乱情迷的女人。
人生诚可笑,寻她千百度,找不到出路。
欲穷千里目,到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在花魁大典游行之日,万国州土马车驶来。
或为一睹芳容,或为一较高下。
八位壮丁担着各色花轿,沿街游行。
花轿之上,担着各牌坊花魁,一旦狭路相逢,必当舞力全开。
浪人侧倚法轮塔顶,远望半屏山下,灯火牵丝线。
叼着小酒葫芦,足靴底下是人声鼎沸。
一锅火辣叫人嗓子嘶声不歇息。
“再来!再来!”
浪人拄着倭刀,寻塔沿,寻了个好看台。
只因那晚瞥了那人一眼。
看所有花魁女人尽是一个模子的索然。
“湘漾楼花魁——醉和春来到!”
一阵锣鼓喧天阵仗,仿佛嫌这通衢辣度不够,再添一味狠角。
浪人本要数着星星安眠了,但斜睨了下头。
——是她。
醉和春。
浪人筑起身来,盘坐到塔刹之宝珠上。
诚如其名,一袭青衣翩翩若蝶,外坎五道七彩斑斓披帛,曳然若蛇仙。
她褪下了那晚的黑衣黑巾,眼中却仍有柔情与秋波荡漾。
通衢尽头,又一道花魁车队驾临。
花魁大战宛如一道揭锅廷席,引更多饕餮客宾至。
浪人眼里根本容不下彼方正撩起襦裙下摆的风尘女人。
那是庸俗。
不管她生得如何娇艳如何撩拨,就算是胴体横陈他押狩面前,他的眼光也会雁掠过她。
两轿合并,共酿舞台。
埙萧同奏,琵琶开,琴瑟之外有大鼓。
两花魁舞斗。
醉如春——他默念着。
即使隆冬飘雪,见她一舞一眉蹙一歌一翘首,便是春从天降。
绣于飘动披帛上的金银梅花,一翕一合间,袖口中就仿佛真有洞天,花瓣随身旋而飘飞。
刹那,花雨。
押狩使刀,紫木刀鞘上,花落。
浪人细嗅。
是梅香,也是她的体香。
看客们皆嗅到了,这场比试胜负已决。
当拥趸们钱塘潮搬大肆奔涌向胜者时,夜幕下如有星陨。
醉如春身旁,是一褴褛人模样,他一手提刀,酒气潆绕。
他是浪人。
押狩像是嗅不够劲的原野狼,一手揽其腰肢,蹭着她的耳根。
“醉如春,跟我走。”
“好。”
浪人足部一蹬,便翔落十丈之外的祭坛攒尖上,再惊得下方一阵雀跃。
未等芸芸人海思索,浪人便大喝一声:
“我可是把你们的花魁劫走了!”
下方醉鬼倒把酒祝天,今夜实在有些荒唐与突兀。
“今夜花魁大典的决胜者,就是这位醉和春!”他大喝着。
俟其降落时,已到了半屏山巅。
今夜十五,月缺一寸圆圆。
醉和春把风凛然过的素服与衣冠打理,凑到月下枝头。
她纤细手指一搭一弹,松枝上的霜雪似百合盛开在星云下。
“还是被你找到了。”她道。
“湘漾楼花魁,我早该想到的。”浪人苦笑。
“可是你没有,为何呢?”
“还不是你骗了我,叫我以为你必是某某社的美刺客。”他躺在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在你说小枝是你的姐妹时,我就该想到了。”
“总之,你现在是要我替代小枝陪你潇洒一回罢。”
“其实你就是要我带你离开的吧,你在旋散花雨之时就注意到我了。”
她也坐在石板上,卷着发上挂着的月桂簪。
“可是我并没有要你来劫我嗄。”
她接着这般娇嗔:“所以说,还是你自己图谋不轨,冤枉我。”
押狩真是拿她没有办法。
他一扯她淡雅裙裾,反倒被她狠手一簪刺痛。
“我可是浪人。”
“那又如何?你也只是世上最后一个了。”
浪人一怔,但不露表。
“寂寞吧,还是你想要延续香火。”
“那么这般,你便让我在你身上播种吧。”
愕然,他见了她的脸。
花魁躺下,把头埋在了浪人的手心里,仿佛要嗅尽他沾染的血气。
“假如我们都是自我宗族的最后一人,我们是要顺循祖训,成为标准的自我,还是有机会改变呢?”
“你在说什么呢?”
“我是花魁,是风尘女人,但我也来自一个贼盗世家,你没想到吧,京都堂堂花魁其实是盗过国宝的女飞贼。”
押狩讥诮道:“我是浪人,不仅嫖人又杀人呢,那又如何?”
“可我总有一种不知源自何处的期待,期待还有一些变幻。浪人,我诚然有些喜欢你,但我不能为此冒险。”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大爷我都搞不明白了。”
“谢谢你把我从那场平庸无常的盛典带走,现在,我想和你跳一支舞。舞罢,我就离开,若有缘再见,但我不许你去湘漾楼觅我,到了那一日,我便以身相许。”
“可我不会跳舞。”
“我来教你。”
暗鸦在黑云边盘旋,月落反投下扑朔的剪影,月影下翅膀三扑两棱,亦如它眼中那男人。
那男人循着女人的脚步与口诫,步子亦步亦趋。
鸦落枝桠,听那女人尔雅之语,如沐春霖。
反观那男人,笨拙难堪,可还是竭力跟上。
随他手松开,女人不断旋转,七彩披帛光耀山巅。
月辉映射金银花催射迷幻花丛现身。
男人走进花丛。
那女人衣袖里再散出无尽花瓣。
牡丹。
水仙。
山茶。
金盏菊。
那男人揪住了她的衣袖,再一扯。
她,跌落他怀中。
仿佛弥补前些日未竟的吻一般,那男人吻得深沉。
他眼中有海的深邃,樱的粉嫩。
她的鼻息,像是传来草原的汁水,又似清明时节游魂的忧伤。
那男人眼皮叠起,跌倒在地。
他昏去了。
那女人只凝望着躺在一方秃草中的他,粲齿一笑,继而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