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起誓时的铮铮声掷,此刻犹在望。
万家药铺就在前方。
月色清秋,黯云开。
浪人恍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见了森女该作何辩解,而自己本无需辩解,同徐娘是自己曾深爱的女子是愚公难移的铁山一般,事实是无需辩解。而辩解反倒叫自己不自在,故自己本需不做任何解释,可押狩,似乎又染了儿女情怀,觉得于心不忍,于杺不公。
自己是何时都开始思及这般凡人情长了。
真是折煞自己。
可现在。
他一步踏空去,落在万家二楼的小厢窗棂上,烛台上灯影憧憧,映得床榻上那被褥那稚嫩的脸蛋。
自己现在回来了。
森女宛然熟睡着,发梢冉冉落在木槐枕上。
他嗅,嗅着森女的气息。
日往,纵然没有如此安然,因风餐露宿。此刻却有这样的时机,恍惚发觉,这香味,万种胭脂香粉都无可比拟。
那香味似脱胎自广袤森木之秘境,有着世上所有花蕊的馥蜜之和。
又好像,这香,是自己多年前喝的老酒。
成谜的香气,犹如隐世的丁香。
“你回来了。”
忽然有一女声传来,押狩闻声一惊,原来是万小夕提着红烛半夜去行个方便,此时回来,却看见了浪人深邃的弥望。
“嗯。”押狩道。
身着素衣,不施粉黛不着秾艳的小夕,远山之黛眉眼俏,是个落落大方的娉婷少女。
“你知道吗?”小夕在押狩的身旁凭窗坐下,“杺和我打了个赌呢。”
“打什么赌?”
“赌你回不回来。”
“她肯定是赌我不回来吧。”押狩哂笑。
“是啊,而我赌得却是你回来呢。”
押狩顿生了一丝兴趣。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回来?”
“因为,你没有理由不回来啊。”
巧笑倩兮。
押狩望着烛光,似是思考什么。小夕见状,忽发一语:
“为什么,不跟我讲讲你曾经的冒险呢?”
“你不睡觉吗?”押狩反问。
“天已经要破晓了,而这房间里只有我和你看着彼此,听着彼此说话。我只是想好好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押狩见她眼中闪着光,又见远边东曦既驾。
“好,你想要听什么。”
“我想听,你遇到过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最难对付的对手。
押狩拈指撮唇,开始思索。
窗外,辰光之明熙潮汐褪去,阳光逐渐铺陈新的一天。
杺的睡眼弥蒙睁开时,只见眼前两人。
一人是小夕,另一人……
另一人是押狩。
两人相谈甚欢,小夕笑声琅琅不绝。
高山流水觅知音,或许正是两人带给森女的感觉。
押狩无意一瞥,看见杺要躲避的眼神,止住了声。
小夕也回首,坐在床榻激悦地把杺扶起,“你看啊,是押狩哥回来了。”
杺鼓起勇气正眼看去,而押狩又别过眼去看阁下的行人倥偬。
刻意。
“你为什么……”杺正要发问,押狩就从窗外跳了下去。
只有小夕知道,此刻押狩对杺的不理不睬,只不过是大男人的执拗劲罢了。昨晚的弥望,那眼中的万般矛盾,聪慧如她尚且望得穿。
“你看,我打赌赢了喔。”
杺只得点点头。
“那么,你就要遵守诺言喔。”
“嗯。”
“刚才,押狩哥同我聊了很久的冒险旅途喔。”
“你们从半夜开始聊起的?”
“白驹过隙,一晃即逝。我也没有什么概念。”
“你们聊了什么呢?”
“古丹青。”小夕说了个人名,“押狩哥十一年前与之有过一战,那一战,是最然他头疼的一回,打了两天三夜,打到两方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最后却只能一同去小酒馆填饱肚子,约好改日有缘再战。”
小夕描述地万般真切,声色并茂宛若茶馆说书人。可杺对这些事情,却闻所未闻。
只因浪人他,也从未提起。
杺这才发现,数月的旅行,却缥缈不如一夜别家姑娘的彻谈来的情真意切。
也许,自己也正是因为对其不够了解,才会导致两天的分道扬镳。
此方他归来,自己不正当道歉吗?
可尊贵公主如她,礼数之谈仍在心头挥散不去。
管他的。
此番头绪狼藉,而押狩又蓦地坐在了窗棂前,手中提着一屉从小贩手里抢来的馒头。
“给你吃。”押狩递了一个给了小夕。
“谢谢押狩哥。”
押狩自个儿则大快朵颐起来,对杺的存在置若罔闻。
“为什么我没有啊?”杺问道。
“因为大爷我乐意不给你。”押狩道。
“这可不就是无赖啊。”杺道。
“可不是嘛!”押狩提着那屉馒头,穿过闺房往楼下去。
杺速速敛衽,还来不及把螺髻绾起,就被小夕牵起手一同跟随。
下到楼下。
只见浪人一手提着笼屉,一手向店里伙计分着馒头,连万户老掌柜都有一份,每个人都诚惶诚恐,两日一别今日归,真不知这大爷葫芦里又在卖什么古怪药。
分到最后,就剩下最后一个馒头。
这店里所有人都有,独杺一人没有。
伙计们和万掌柜的目光都投向森女身上,就好似自己眉间点了一记寿阳妆惹人眼球。这感觉真叫人不爽,而她也知,这浪人是要取笑自己。
只是尚未触及自己的底线。
押狩是假意要讨自己不欢喜,还是仍在气着自己。
她想道歉。
“好了,我玩够了。”
此话一出,真叫杺一番释然。
“你接着。”押狩把笼屉里最后一个馒头扔给森女。
但在森女的眼帘,那浪人岂是要她吃馒头。
押狩出手时,腕部一发寸劲,那花白的馒头同一杆火铳无分轩轾。
只听嘭的一声回响,那白色炮弹在杺的脚边炸开,爆出其中的白絮,蒸汽氤氲。
此间,无人敢作声。
连小夕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更遑论她的老爹一众了。
铺子外,青天白日,马车倥偬,街道骚骚。哪能听得——
听得这毫无缛丽的药铺内的少女哭泣。
森女低眉,似已无力在抬头。
故泪眼控制不住,如四月霖澍难能止住。
真的控制不住了……
这就是自己的底线了。
浪人真是无赖啊。
自己可是森女世家的公主啊。
杺一瞬竟有了扇浪人一巴掌的邪念,而身子也不由得要向前倾去,掌心也凝了些气力。
垂首低眼,看到浪人的黑靴时。
杺猛地抬起头来,那掌就要往浪人的脸上打去。
只是那只手,徒然遭浪人的大手箍住。
而浪人也看见了,被自己伤透了心的人儿的婆娑泪眼,和她的腮红,她的双眉颦蹙。
“真是的,怎么又哭了。”
押狩一边道,一边从交襟里掏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馒头,解下了帕,直接塞进杺的嘴里。
他再把手松开,把笼屉甩给万掌柜的怀里。
“快,你拿去付钱!”
“大爷,你这不是折煞老夫嘛。”
看他百般委屈,押狩却更加快活,愈加佻达。
“本大爷就好折煞你这老头儿,还不快去。”
押狩提着万掌柜的环肥束腰就往门槛外拽,惹得铺子内一派欢欣怡悦。
浪人其实只想着,把她的泪止住。
森女看着掌柜的滑稽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中原馒头本不加糖,可口中的馒头,却甜得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