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在药铺正厅胡乱吃药,闹得要抓药的人都不敢进来。
这叫掌柜的营生如何做啊?
万掌柜便稽首问道:“浪人大爷,你与杺姑娘,要何时启程啊?”
“怎么?”押狩大口吃着何首乌,睥睨着他,“这就要赶你爷爷走了?”
“哪敢,那敢啊。”
万掌柜冷汗涔涔,连连摆手。
“我还巴不得您二位可以多留几天呢,给我的铺子加点牌面,增点亮彩。小的也开心呢!”
“你这种话就甭说了,听得像老狗一样。”
“是是是。”
“再劳烦你招待我们一顿,我们就启程。”
“启程?”
正在打扫的小夕放下扫帚,听到此言,无不愕然。
连坐在角隅给草药浇水的杺,也不免抬起头来。
“你们要去哪儿?”小夕问。
“崮山镇。”押狩再添一言,“而且时不我待,十五天之内我们必须到那里。”
“为什么?”杺问道。
押狩只能把消失的这两日情况阐明,再把与封云鸿相遇一事和千雪姬埋伏的事件娓娓道来。述罢,押狩长吁一口气。
杺未曾想过这两日押狩经历了如此,小夕也何不是哑然。
浪人又横卧药房,接着吃人参。
小夕却挽过杺的手,在她耳旁私语。
语罢,杺随即拽了拽押狩的宽袂,把他带到后厢,四野阒然。
“我跟小夕打了个赌。”
“我知道。”
“那你知道赌注吗?”
“她还没告诉我。”
“我输了,所以,她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崮山镇。”
“我倒没什么所谓。”浪人看来丝毫不惊讶。
“可问题是,那个掌柜的,定是不会让他的女儿走的。”
“你要我去说服那个老头?”
“如果说服有用的话。”
“那你要我怎么做?”
“小夕希望你,直接把她掳走。”
这小姑娘真是野种啊。押狩心念。
一上午闲事颇多,还算安生。
待中午饭后,浪人有意回厢房小憩片刻,再行启程。
头刚染上绣枕,就传来敲门声。
“进。”
提门进来,是万掌柜。
他这模样憨态可掬,此刻心中却有难解的结,眼神涣散。
浪人正要张嘴问道何事,万掌柜的体宽身板就乍然跪下。
“请务必,不要让我的小女跟随您出发。”
难道事件败露?
他这是何曾得知?
然而,万掌柜小女养成十七载,三岁时娘亲便染了风寒驾鹤西去,皆数是爹爹一手带大。何曾对女儿的小小心思,不同木偶师一般熟稔?
“为避世外尘嚣,我总是把她种种限制,而鸟儿也想要振翅而飞。但是您也必定知道,您次趟路途凶险异常,连您都能遭千雪姬暗算,小女又尚无自保的灵术或武功。我怕,此去也是难归。”
押狩十指交叉置于脑后,任掌柜跪着不腾挪。
“如果您让小女也跟去的话,我这条老命断然也不要了。”
万掌柜话至这个势头,抬眼一瞧,眉眼紧蹙,面色赤红。
“我也不稀罕你这老命。”
“我也不惜与你拼命。”
万掌柜从腰间举起了厨房带来的砍骨刀,眼中有青炉喷射的火。
“那你这命,”浪人讥讽,“还真是断然不要了。”
万掌柜提起大刀,就往押狩极力一劈,何等忿恚。
却又何等漏洞百出。
浪人眼皮尚未眨一下,脚上功夫就掂起褥子向掌柜飞去。
掌柜一瞬被白净的褥给覆了全身,分不清方位就瘫倒地上。
押狩一跃到了掌柜的大肚腩上,问他:
“万小夕为何要跟我去那南境?”
因被褥掩了掌柜的圆盘脸,还看不见他脸上踌躇,但心念一狠,还是道:
“因为小女,怕是已经喜欢上你了。”
喜欢。
浪人一听,眼波尚也游离。透过纸窗的光影扑朔折在他脸上,竟站起身来,在厅内徘徊。
喜欢。
真是凡人会有的情。
押狩本想笑,此刻嘴角却像被铁蒺藜挂住。
腕上的青玉玦在柔光下焕发西湖潋滟幽幽的波光。
眼前竟浮现徐娘在驿站里招待他的模样,他恍惚发现她原来未曾改变,那剪水双瞳,风情难减,只是看自己的神,却是难抹去的一股无奈。
“我知道了,你滚出去吧。”
押狩翻身上床,不再说话。
他是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万掌柜不知,连押狩自己也不晓得。
同一时间,二楼厢房。
杺换上了几日前在裁缝铺买好的霓裳,挽起乌发盘成螺髻,照镜望,却见身后的小夕在衣柜前整装打理,一派认真。
森女还是要再三确认,“小夕,你可当真要与我们一同前往吗?”
小夕展开包袱布,打点细软。
“当真啊,千真万确的当真。”
“好吧。”
杺开红窗,透凉气。街上依旧热闹非凡,这才熟络了这城的风尘,又要再度踏上征程,心中难有其他滋味。而小夕的加入,自己也未感其他滋味,真是怪哉。
街上人群被破开,如一叶扁舟划断春江水泛开涟漪。
定睛,才见是浪人。
森女下楼跟去。
她来到浪人身后,浪人嗅到了香味便回头。
只见她风姿绰约,颇似参天古树蓬盖下栖息的精灵。
“你来作甚?”
“你当真要让小夕加入?”杺道。
“怎么?她令你不爽吗?”
“不是。我只是有些许担心。”
“她懂医药之术,识得奇草灵药,很适合我们的队伍。再者说,两个小弱女子,我还是应付得来的。只要你不给我添乱就是——”
“谁给你添乱了。”杺只锤他背脊。
押狩领着杺,再次光临戏侮楼。
此时方才午时三刻,纵然风月如花柳巷,夜上光华万丈奢靡醉宵,白日尚需休息。
浪人破口大骂,戏侮楼里的老鸨一听情况不妙,连妆花也顾不上便裹着素衣出来。
“大爷,大爷,有何事吩咐?”
杺一见老鸨,一夜的惊怖精致与烛光照照下的大金牙又浮现眼帘,只能躲在浪人身后不去看她。其实老鸨对森女是更怕尤甚,现在焕州城谁人不知森女与浪人是一道的。
“我与她的马儿呢?”
“在里头马倌养的膘肥体壮的,大爷无需多做顾忌。”
老鸨仍在搔弄风姿,一步两扭。浪人一脚就踹得她老老实实。
两匹骏马,都在马厩里食草吃水。
森女一边抚摸着两个乖巧生灵,一边使物灵术勘察两匹马的体力状况,照料还算马马虎虎。
待老鸨离去了,杺才问道:“这不是徐娘借我们的吗?”
“她已死了,我还能还她吗?”
森女真是折煞自己,又以小女子的心思胡乱说话。
“你别生气。”
“你又没说什么气话,只是这两匹马也得跟我们走到南境。”
杺再使通灵之术,跟两匹马儿转述了浪人所说。
马儿只是两顾相望,认可了。然后一直任杺的娇小玲珑的手掌摩挲鬃毛。
那景致也是颇为可爱。
携着马儿,仰首便走。
浪人又去铁匠铺子,讨了两把短刃做肋差使。
杺也想使得一把武器。
但浪人只说:“这条路上有人敢找你动手就是业障已到。”
森女也思量,是否是血洗古刹之刻自己丧失理智的举止叫他忌惮。
待森女与浪人回到万家药铺,万掌柜同伙计一架在厅上神色凝重。
小夕就藏在二楼的楼梯上,光影交叠。
两人各执一马,手挽缰绳。
小夕看向杺,杺同望着她。
想必已经把事情明了,昨夜临晓的酣畅谈天,让浪人的身影在她平凡女子眼中各加靠近。
若二人之间能架一座桥,两人似以都走到了桥央。
她只是一个受单亲抚养的平凡女子,故信佛一般希冀生活掀起波澜。
而浪人出现了。
此时,浪人也注意到了她。
两人双眸交影,有如对镜释繁言,只消一个眼神,她便懂。
浪人要她一起走。
恰如月下耄耋牵红丝,因缘因果元生元灭的朽言,但宿命一来,怎能不紧紧攥住。
小夕提起包袱,就向他们狂奔去。
万掌柜也没注意到小女从自己胁下游鱼窜过。
小夕攀上了浪人所执的黑鬃马匹,向父亲拱手作别:
“小女不孝,妄您责备。”
街道人生聒噪,凡世的情尘,何其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