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沪生伸了个懒腰,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已经很久没做那样的梦了!
梦里的自己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母亲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扫把,追赶着他,嘴里不停的唠叨:“你这个没出息的,白养你这么大了,什么不学好,你学人家打架!”
母亲个子不高,又瘦又黑,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一样。干枯又乱糟糟的头发总是用一根褪了色的蓝色皮筋随意的绑在脑后,上身松垮垮的套一件白点背心,下身是一件军绿色的发了旧的裤子,有点长所以被她馆起来一截。
那是慈祥的母亲第一次发火,原因是他和同学打架逃课。
她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秦沪生后来才知道的,记忆中他就没见过养父的身影,家里也没有有过他的任何蛛丝马迹。
学校里的孩子们都有父亲,只有他没有。小孩子不懂事,母亲不说,他也不多过问。直到有一天,在学校因为这件事和同学起了争执。
十岁的沪生耷拉着脑袋跑回家,劈头盖脸就问:“我是不是你捡来的野孩子,同学都有父亲,为什么就我没有?”想到同学又一次说他是野孩子,秦沪生苦恼又恶狠狠的踩了一脚路边的狗尾巴草。
养母先是楞了一下,随即从摘菜的凳子上站起来,也不看他,只是转过身进了那间那个半大不小的厨房,似乎有点生气的责怪道:“问这个做什么,不好好学习,供你上学不是让你拿这个当借口逃课的,快点回去上课去!”。
秦沪生闷闷不乐,整个人像是被看穿一样,低下头羞愧的转身又去上课去了。
如今的他已经28岁,那个记忆中破旧却很温馨的家和虽然有时候严肃却真的疼爱他的养母的样子已经开始变得十分模糊。有时候他甚至要花上很长时间来一点一点搜寻,记忆才会变得稍微清晰一点。他的母亲!他真怕自己要忘了她的摸样了,秦沪生忽然有些烦躁不安!
随手点了一支烟,起身整理了一下昂贵的西装,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西装笔挺的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再是哪个一无所有的青涩少年,而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的独子,是偌大一个集团的总经理。他俨然不是那个当初刚到上海的自己。记的刚被亲生父亲带来上海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习惯,吃饭、睡觉、和父亲谈话等等,样样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吃不惯上海的饭菜,总是那么淡,他也受不了夏日的上海,蒸笼一样,动一动就满身汗,他更不理解父亲一再要求他,平时要严肃,他明明才十八岁而已,却要每天穿正装。这些都让他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现在一切变得自然而然。秦沪生不禁感叹,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也可以让明明记忆深刻的某些东西变的不再那么重要,直至模糊!就像那个女子,他的初恋,那是他有关青春所有美好的记忆,直到现在也渐渐开始变的无关痛痒。
秦沪生静静的站在三十几层的办公楼上,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刚刚才睡醒的他看着这景象,一时觉得恍惚和不真实。秦沪生轻轻的吐出一个烟圈,白雾慢慢在周围扩散着,办公室很安静,秦沪生甚至可以清楚的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噔噔噔”外面有人在敲门。
秦沪生回过神来,意识从记忆中被拉回:“进来!”秦沪生捏碎烟头,弯腰放进桌上的烟灰缸,顺手整了整衣服,身子笔直的坐在高档的真皮沙发上。
阮正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
秦沪生问:“怎么了?”
阮正依旧恭恭敬敬的:“一会儿您有个约会,董事长让我提醒您一下。”
秦沪生顿了一下,手指不停的敲击着桌子,这是他的习惯,烦躁的时候他都会做这个动作。
“好的,我知道了!”秦沪生低沉着嗓音,平静而不起波澜,虽是平常的一句话也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秦沪生重又点着一根烟,最近烟瘾似乎更加严重了,他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又开始静静的抽烟,今天是有个约会!
秦沪生仔细的想了一下,父亲那天坚决的语气,他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惹他生气,第一次,秦沪生没有反抗而欣然接受了父亲的安排。
抽完那只烟,秦沪生就拿了车钥匙下楼,还不到下班的时候,路上行人车辆不是很多,这个时候的阳光正好,秦沪生一直适应不了上海的夏天。北方的热是干热,一阵风过去就恢复清凉,可是南方的夏天最要命,一整天身上都黏糊糊的,刚来上海,秦沪生一天洗三次澡也浑身不舒服,所以每每出去都尽量挑阴天或下午。
秦沪生提早到了约定的地点,直到后来他都想不通,为什么一贯稳重的他会提前下班,早早的到了那里,到底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让他不由自主,还是一个人不近女色的久了,会期待跟一个女人见面。
很优雅的餐厅,中央有一块高出来的地台,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女孩在弹琴。他没有什么艺术细胞,欣赏不了这种东西。记的刚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宿舍的一个本地同学就很看不惯他,上海人比较秀气,说话做事都很讲究,而秦沪生是典型的北方人,说话直接了当,干事不拘小节。
一次文艺晚会后,班里的男同学聚在一起喝酒,秦沪生给他们都倒上酒,到了苏越哪里,他一再推辞,就是不肯喝。秦沪生不理会他,拿来他的杯子捧到他跟前,谁知道苏越一脸不悦,站起来对着他就是一番指责,说他粗鲁野蛮,没有家教,懂不懂得尊重两个字。
秦沪生从小就对家教,单亲这些词比较敏感,听到他这么说,秦沪生把哪杯子“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上去就是一拳打在苏越脸上,众人赶紧上前劝阻,苏越看见他充血发狠的眼睛,心里早就忌惮不已,加上同学的拉扯,也算给了他台阶下,苏越才悻悻的捂着脸退到一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过那样的话。至少他没再听见过。
了解他的都知道,他有底线,只要不触碰他的底线,什么都好说,秦沪生做事向来低调,明明有九分把握,也要留三分,说六分,除了工作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可今天他鬼使神差的来赴约,并且提前到了,不由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真的像潘进说的那样,他是单身太久了。
约摸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以后,秦沪生差点就不耐烦了。
就在此时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朝他走来,发现他正盯着她看,女孩有点害羞的看向了别处,特意避开他的目光,等到走近了些才小声、怯懦的询问:“请问您是秦沪生吗?”
人对某些特殊的场景总会记忆深刻,即使是后来的决裂,秦沪生都忘不了她那天的样子!她长长的头发随意的绑了个马尾,素色的衬衣配了条淡蓝色的牛仔裤。皮肤很是白净,没有一点修饰,眼睛清澈的像湖水一样。
确定是要见面的人,曲湘西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有些局促不安,因为秦沪生看见她一直无意识的咬着嘴唇。秦沪生也沉默着,相亲这件事于他是陌生的,从前一直以为结婚是一件神圣又纯洁的事情,两人必须是互相熟悉然后情投意合,相处一定时期内,觉得可以相互扶持一辈子的时候,在神父庄严的致辞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下,甜蜜的挽起爱人的手,共同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样的场景,年少时他也曾幻想过无数次。
秦沪生觉得人生真是滑稽,他曾经以为注定要一辈子相守不离的恋人,也没有和他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却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相亲,看父亲的意思,大有让他们结婚的可能。
父亲说相亲的时候,他是抱着去完成任务的心态,只要对方能看的过去,他不讨厌,那么就可以凑合的过下去。这些年,秦沪生早已看透了,爱情这东西,他是持怀疑态度的,曾经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誓言在现实面前一击就碎了,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开的。
唯一担忧的是,怕自己与她有代沟,毕竟相差好几岁,只怕日后相处着变扭,只是看见她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好像有点多余。因为怎么看,曲湘西也不像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
曲湘西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抓着包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她不敢直视他,目光一直飘忽不定。他一身西装革履,不用想都知道一定很昂贵,因为袖口的那个标志,她见过,在公司的董事会上,她进去给大家倒水的时候,看到过坐在正中央的董事长穿的西装,袖口也是这个标志。
而她自己呢,曲湘西苦笑,并不出众甚至有点寡淡的一张脸,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一个三流大学、三流专业的文聘,曲湘西不禁自嘲,凭什么,她凭什么坐在这里,若不是上一辈的恩怨,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坐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吧。
当她听到母亲说,父亲的一位朋友是上海有头有脸的秦毅,他有个儿子,想让他们见个面,并且提到了相亲的事儿,曲湘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想被人看轻,她甚至都能想到对方之所以不反对这次的见面,一定也是迫于他父亲的坚持。曲湘西实在犯不着让对方为难,所以才说:“不好意思,一定是秦伯父让您来的吧,没关系,您不好开口的话,我会跟他说,我们不合适!”
最后一句话声音非常小,小到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先有自知之明。
可秦沪生还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总之怪怪的,有一丝的触动。他大概了解到一些她的情况,只是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定是受尽了苦楚,只感觉要为她叹息,并无其他多余的情感,可是她自嘲的话语,淡淡的表情,她垂首锁眉的样子,都让他莫名的一阵心疼,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了,可这个女孩子,竟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因爱人背叛,自尊心碎了一地的自己!
“你喝点儿什么?”这个话题太沉重,秦沪生避重就轻。
他早就觉察到她的紧张不安,只是不揭穿罢了。这些年在商场摸打滚爬,说不上能一针见血的看穿对方的心思,但看她的样子,也能感受到她的不安。
“什么都行!”曲湘西抿了抿嘴唇,依旧直挺挺的坐在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