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犹豫又有什么用，过去了就是已经过去了，再犹豫，它也已经成为了曾经。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我就要放弃为我的皇儿报仇，放弃去夺回曾经属于我的一切吗？

    我不由得暗笑自己傻。难道就因为今天南宫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着自己说了那么几句有的没的的话，自己便又被他撩拨心弦了吗？宋芷若，你还真是犯贱啊。

    尽管如此，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今日南宫让同我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他说，沈清微不是他的妻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那样认真。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会骗人，他的表情，他的动作，或许都可以伪装，但是独独眼睛不会。眼睛是最干净，最澄澈的，内心是怎么样的，眼睛就是怎么样的，演得再好，眼睛却骗不了人。

    陈公公看我一直都不说话，知道我肯定是在想事情，便打算离开。我出声叫住了转身欲走的他，问：“对了，公公，这个怡红院的孙妈妈，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什么，我有的时候觉得她是一个坏人，有的时候，却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呢？”

    “她啊，这关于她的事情说起来，那可就话长了。她其实是一个可怜的女子。”陈公公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娘娘您想听吗？”

    今天见了南宫让，加上即将可以再见到皇上的消息惊得我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入睡。左右都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陈公公讲讲故事也好，便点了点头，道：“你只管说吧，我想听的。”

    陈公公听我这么说，便开始说了起来。原来，那孙妈妈原来也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家里孩子又多，不得已才把她卖入了怡红院。那个时候，怡红院的主人，是一个被人称作李妈妈的女人。

    花楼里头女人多，自然风流才子俏佳人这一类的故事也多。孙妈妈年轻时候，那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妙人儿，想博美人一笑的男子，完完全全可以从京城这头，排到京城那头去。李妈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她和孙妈妈说，想接什么样的客人，让她自己挑选。

    最后，孙妈妈挑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可是那书生很是惭愧，还十分害羞，说自己还以为这么多人是来买糕点的，谁曾想，是他自己排错了队。孙妈妈听到这话，越发觉得他可爱，当时就笑了。

    书生是个读书人，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哪里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如今还对着自己笑，如同九天仙子下凡一般动人，自然是小鹿乱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天，他们聊了许多事情，聊了诗书，聊了家世，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孙妈妈这才知晓，原来书生家境并不好，家里人一直希望书生能高中状元，金榜题名，然后光宗耀祖。书生的家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并不在京城之中，此番进京来的盘缠，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凑起来的。

    可是谁知道，他才刚刚进京，就遇上了贼人。那个贼人十分可恶，把他的行李，钱袋全都偷走了，昨日，还是一个好心的老板娘收留，他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孙妈妈从前是从来都不相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情的，可是，就在她看到穷书生的第一眼起，却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并且是打心眼里的喜欢。为了这一份单纯而又可贵的喜欢，她愿意飞蛾扑火，倾尽自己的一切去帮助他。

    于是，她和书生说，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她可以帮他。书生百般推辞，认为孙妈妈不过是一个女人，自己就是再穷，再落魄，也不应该靠一个女人接济。毕竟这个世道，对于女人太苛刻了。可是孙妈妈自己坚持，书生劝了她好多次都没有用，没办法，只好同意。

    后来，孙妈妈把她所有攒下来的钱，一半给了书生，让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考科举，一半则是给了家里，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下。她和书生说好了，等他高中了状元，就回来为她赎身，然后接她回家。以后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就负责赚钱养家，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书生答应了孙妈妈，在一个清晨走了。书生虽然走了，但他时常会给她写信，写同屋的书生，写先生的趣事，写他的所见所闻，孙妈妈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信中发生的这一切，但光是读着他的信，自己心里就会觉得很开心。

    孙妈妈开始学着写字，学着给他回信，像他那样子，把她自己身边的一切所见所闻全部都讲给他听。一切的情意，都在封封信中体现。

    可是渐渐的，书生的信开始变少，从三日一封，到十日一封，再到后来半个月一封，再是一个月一封，越来越少。而信的内容呢，也原来越简短，从开始的三四张纸，到后来的一两张纸，再到后来，只有只言片语。孙妈妈又不傻，自然看得出他的心已经变了，不再像当初那般炽热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孙妈妈一直在装傻充愣，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他也还像当初那样爱着自己，感觉不会骗人，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慌。直到那一日，他效仿司马相如寄来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无亿。无忆。孙妈妈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一下子就猜出了书生话里的意思。他是真的不想再和自己联系，不想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孙妈妈心如刀绞，不敢相信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如今却如此。到了这会儿，她终于看清了。

    曾经，李妈妈对她说男人都是骗子，都是欺骗女人真心的混蛋，那个时候她还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么幸运，遇上了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人，觉得他与世间所有的男子都不一样。然而现在她才发现，都是一样的。男人啊，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从此，她强迫自己忘记了那个书生，然后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风尘女子那样，妖媚惑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再后来，她听说书生娶了一个达官贵人的女儿。那户人家的女儿非常喜欢他，而且她的娘家殷实，完全可以给予他想要的帮助。

    孙妈妈知道这一切之后，并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听着。良久，她才说了一句真好。

    她没有问那个女子长得怎么样，也没有问那个女子对他好不好，也没有问那个女子是否贤惠，她只是说真好。可惜不是她，不过好在还有一个女孩子肯陪伴在他身边。她相信，他的眼光，一定不会太差。

    两人成亲那日，场面十分盛大，老百姓都去街上看热闹。孙妈妈也去了，但她并没有去路上看，而是在怡红楼的二楼看的。那里的视野很好，足够让她看个清楚。

    曾经的书生，如今的新郎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骑在高头大马上，春风得意。在他经过怡红楼底下的时候，就像是心灵感应一般，他忽然抬头看了眼楼上。四目相对，孙妈妈并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气呼呼地离开，她只是轻轻地，平和地，冲着他笑了笑。

    书生显然也看到了，很快就别过脸去。路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异样，只有孙妈妈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和她才是真的完了。

    后来李妈妈老了，很老很老了，她不想因为她一个人而误了怡红院的生意，于是她一个人走了，孤独地远走他乡，把偌大的怡红院留给了孙妈妈一人来打理。而孙妈妈也果然没有辜负众望，把整个怡红院撑了起来。

    只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左右逢迎，忘了如何去发自真心地笑了。

    我听完了之后，又是一阵唏嘘。果然啊，人都是有故事的。尤其是像孙妈妈这样流落风尘的美人，更是有一段自己的过往的。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去了孙妈妈房里。她见到我，忙放下手中的梳子，快步迎了上来，道：“你来了，说起来，我原本还想去找你的呢。”

    “找我？”我有些意外，以为她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才要去找我，“妈妈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孙妈妈连连摆手，否认道：“没有没有，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昨儿不是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嘛，我想着你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怕你因此而受了惊吓，甚至是吓出什么病来，所以才想去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不过照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脆弱嘛。”

    我见她原来是为了这个，便道：“妈妈，你只管放心吧，这些事情我都想得开的，你不用太担心我。打从我上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迟早要面对这些，只是早一点和迟一点的区别罢了。所以我很早就想通了，大家都会遇到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