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友讲完故事,女医生周雪芹迫不及待地讲起她学生时代单恋丁老师的故事:
我是一个医生,天天与病人打交道,每天面对的就是人体,人体对于我们来说司空见惯,一点神秘感都没有。
像一些科室,比如妇产科、泌尿科、肛肠科等等,每天面对的都是病人的隐私部位。在妇产科,不管是做妇检、术前准备,还是接生、剖宫产,都需要脱裤子;而在泌尿外科和肛肠科,需要检查、插尿管等等,每天都做这些,习以为常了,在普通人感觉比较尴尬的事情,在我们眼里就是单纯的工作。
如果在诊疗过程中,医护人员动作不熟练,磨磨蹭蹭,害羞腼腆,患者肯定不好意思;如果医护人员技能过硬,严肃认真,该检查就检查,该插尿管就插尿管,一步到位,动作麻利,患者自然不会感到尴尬。
我是医学院毕业,对人体了如指掌,自然一点都不感到害羞,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记得我刚工作的时候,在外科轮转,参加一台疝气手术,当时的病人是我高一时的班主任丁老师。我竭力把这看作很平常的事情,可还是紧张得不得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大姑娘,丁老师也未结婚。看他光溜溜的屁股露着,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丁老师听说是我帮他手术,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是他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可以说是长辈。我拼命劝告自己放松,把他看成普通的人。但是当我帮他插尿管时,我还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插了几次都没成功。我羞得满脸通红,丁老师也很难为情。我怕手术时发生意外,要求其他人帮他手术,丁老师也没勉强。
其实丁老师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梦中情人呢。
我第一次见到丁老师,是我到桃园中学高中部报道那天。他身材高大,温文尔雅,一身中山装、风度翩翩,他站在讲台上羞涩地介绍自己。他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就在那一瞬,我喜欢上了他,而且整整喜欢了八年,几乎占据了我的青春岁月。
丁老师连续两年获地区教坛冠军;他还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自由撰稿人,小说、诗歌、散文频见报端。特让学生着迷的是,他那极富魅力的普通话,仿佛一股磁力,渗入到你的心肺,挠着你的痒痒。我分外爱听他朗读诗歌和散文,他面色庄重、目光如炬,每字每句仿佛都立了起来,颇有中央电视台“冷面罗京”的风采。
我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我每天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固执地看着他从办公室走出,然后走进我们的教室。我怕别人看出我的心思,而在他讲课的时候,我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同时展露我心中的爱慕。
他的课上得丰富多彩。一个个汉字,在他嘴里,都成了妙不可言的音符。我们入迷地听他解读课文,争相回答他提的问题。不管我们如何作答,他一律微笑着说:“真聪明,老师咋没想到这么答呢?”有时我们回答得太离谱了,他也佯装要惩罚我们,结果是罚我们唱歌,于是教室里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时上语文课,在我们是期盼,是幸福,是享受。
他还引导我们阅读。当时乡下学校课外书极其匮乏,他就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买回很多书,诸如《艳阳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之类。他说:“只有不停地阅读,人才能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至今还保留着良好的阅读习惯,应该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春天的时候,他领着我们去看桃花。他说:“大自然是用来欣赏的,不欣赏,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而浪费是可耻的。”我们“哄”地一声笑开了,跟着他蹦蹦跳跳地走进大自然,农民们稀奇地看着我们,我们也成了风景。
我们爱他的方式很简单:掐一把野地里的花儿,插进他办公桌的玻璃瓶里;送上自家烙的饼,自家包的粽子,悄悄放在他宿舍门口。他总是笑问:“谁又做好事了?谁?”我们摇头,佯装不知,看向他的,是一张张葵花般的笑脸。
我的潜意识里希望能跟他更熟悉些,我也在刻意寻找着这样的机会。一次他下课后走出教室,却忘了带走讲桌上的钥匙,我想都没想拿起钥匙就追出去。看到他站在单车旁,低着头在包里翻找着什么,我连忙喊道:“丁老师,您把钥匙落在讲桌上了。”他惊愕地抬起头笑道:“看我这记性,我还以为弄丢了呢,谢谢你!”
看着他单车上矫健的身影,再抬头看了看操场上的旗子,我心里想:“今天是顺风,那他骑车应该不太辛苦!”
因为有了他,我一个人的天空开始出现彩虹,我将他当成初恋,因为在此之前,我生命的天空中从来没有掠过一个男人的身影。
从此,有一份叫爱的东西在心海里荡漾。
单恋的过程循序渐进,也许起初并没有这种感觉,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一种友善的关系,当他某一举动感染了你,一个转身的问候,一个擦肩而过的笑容,冥冥之中,你会觉得这样的男人很靠谱,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渐渐高大,似乎依附着一种被爱的感觉。
假如有一天丁老师没来,我会很焦虑,担心他家里是不是有事,当他进了学校的大门,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一直进了学校的办公室,我才放下自己的心情;看见他关心其她女生或者跟女老师谈笑,我心里竟然有些生气。
我发觉自己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丁老师,他去地区当普通话大赛评委的那几天,惆怅和失落一下子将我罩住,我的心仿佛也被他带走。我迷迷糊糊地跟同学们走进教室,却不知道老师讲的是什么。我脑子里全是丁老师的影子,一会儿计算他到了什么地方,一会儿猜测他正在做些什么,一会儿又担心他会不会出事,就这么痴痴迷迷地想,连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都浑然不知。
以后的几天几夜,我茶饭不思,仿佛大病一场。
丁老师回来前的那个晚上,我悄悄踱到老师办公室后面,痛苦地思索了一夜。我知道这场“师生恋”将要面临怎样的阻力,我甚至预感到结果可能是悲剧的,我推导了一个一个可怕的结果,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必须中断这份情感。但最终,所有决心和偶尔出现的理智都在疯狂的情感面前轰然倒塌。爱他,用生命去爱,用青春去爱!对,唱一出当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演一部中国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东方的曙光将朝霞染得微红时,一个坚决而大胆的决定也在我心头酿成:向丁老师表达我的爱,就在下次见到他的那一刻。
那天晚自习,我没到班里去,我向班长谎称我病了。我知道丁老师一定会来寝室看我的。果然,半个多小时后,脸上有几分倦意的丁老师出现在我面前。他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这让丁老师不知所措。因为有两个同学跟他一起来,我没敢把写好的情书给他。
那是一封浸满一位浪漫少女自尊、勇敢、狂热和莫名泪水的情书。
当天晚上,我好像真的病了,折腾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做了一个十分浪漫的梦,梦中丁老师拉着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我爱你。”
国庆节快到了,班上想给每位老师买些小礼物表达我们的心意,前提是不必太贵,但要贴心,而且要根据每个老师的特点准备。于是班长让同学们各抒己见,我说语文老师有咽炎,我们可以给他准备水杯和咽炎片。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感动得有些语塞,而我心里却很高兴。
他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和我们的关系,遵守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中秋节我们没能赶上放月假,每个同学都垂头丧气且唉声叹气。而他来了,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月饼,还有花生、瓜子、糖果等。有个男同学跑过去抱着他说着心里话,我在心里想我要是那个男生该有多好。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跟着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可是,高二时分班把我们拆散了。他教了隔壁班,每天从我们班经过。我还能看见他,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空落落的。我想起他给我们读过的《致橡树》,所以我认为,他就是我身边的一株能给我遮风挡雨的大树。而每天看着他从我们班经过,则是我的必修课。他还是那样的高大帅气:白衬衣,中山服。
同学们说他女朋友给她买了一辆新自行车,我想他终于有了依靠;尽管失落,我还是很为他高兴。后来,我又听说那辆车子并不是他女朋友买的,我心里又莫名地高兴。
毕业班的生活让我们更加紧张起来,当然,还有我们的老师们。我很感激他,因为每当我疲惫不堪想要放弃的时候,他那微笑着的坚定的面容总能浮现在我的眼前。
学校为了不影响我们考试的心情,高考结束之后我们才回校照了毕业班合影。拿到毕业照的同时,我又跑到一家不熟悉的照相馆,让他们把他的相片单独放印了几张,我放在书包里随身携带。
当年八月我们到母校拿毕业证,我知道以后再也不能够随便来了,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同学们分手都很伤感,我更是哭得一塌糊涂。我是因为以后见不到丁老师而哭,却只能假借难忘同学友谊的名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后来我考上了无锡医学院,不少男同学追我,可我一个都看不上。我记得丁老师家里的电话,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可是接电话的却是一个满口如皋话的女人,那一刻我惊愕了,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听到他们的对话:“谁呀?”“不知道,没人说话。”“可能打错了。”
我没有打错,我确定那是他。他的声音那么富有魅力,我永远不会忘记。
大学毕业后工作还算顺利,进了市医院,有了车,也买了房。走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我时常会想起他,回家洗澡时也在镜子上贴上他的照片,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心,也不知道开心什么。
1987年底,我听说丁老师元旦就要结婚了,对象也是他过去的学生,现在的同事。因为他教过的学生太多,所有学生都没有邀请,也不接受红包。那天我痛苦极了,请假回到老家。我不理父母的询问,回到家里就睡。我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睡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给丁老师准备一个特别的结婚礼物,因为他幸福我才会幸福。
1988年元旦,丁老师的婚礼在如皋金鹰大酒店举行。虽然他谢绝学生参加,可我还是去了。我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过去,只见穿着西装的丁老师真的很帅,他的笑还是那样让人温暖,虽然依然有些羞涩,但那是幸福的注脚。
我委托婚礼主办人员给他送去了礼物,然后悄悄地离开了。礼物是一套精装的丛书,我想他会喜欢的,因为他读书时的样子更帅。签名是一个永远的学生,对,我是他永远的学生,一个单恋着他的学生。虽然他并不知情,但我觉得这与他无关。因为单恋着他的日子是那样的让人痴醉,像一朵永开不败的娇美的花。如今我只能放开,只把它放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这就足够了。
单恋是一种小小的思恋,像轻轻划过指尖的流水,像佛过枝头的微风,有时也像一杯经常续泡的香茶,会变得越来越淡,但它在心里一直存在,就把单相思看作一片白云,让它在天空中缥缈轻柔,虽然距离遥远,但偶尔抬头还能望见它。
今年3月25日,我和高中几位同学于灵山小镇拈花湾小聚。再回首,40年倏忽而过。
一走近小镇,便听到古琴泠然,禅意扑面而来。我理解禅为内心的平和喜乐,外在呈现则是自然诗意,如草顶的唐式建筑,竹篱笆,开花的树,雅致的花器、摆设……这里靠山临湖风景绝佳,加上欢喜抄经、同愿传灯、静雅花道等活动,更添“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意。这样的聚会是随意自在的,时而与同学们晒太阳、共进晚餐,时而独自悠闲踱步,用镜头捕捉无处不在的美。
拙朴精致的客栈,光名字就令人遐想:无尘、芦花宿、一花一世界……我栖息的是萤火小墅,取“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诗意。
“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屋宇,着一袭阳光的袈裟,静默出尘。一棵棵开花的树,为这个有点清寂的意境拈上一份灵动。
香月花街两旁伫立着清雅、明净的店铺,这里几盏灯笼,那儿几处花木,飘逸着禅的芬芳。
夜间,小镇在灯光的映照下成为琉璃佛境。简约,或者绚烂,都让我心生赞叹,让我的目光和脚步,在黑暗的幕布之上追寻一道道色彩和光芒。
罢了罢了,再美丽的故事,终经不起似水流年。一切皆有因,一切皆成缘,不如学我佛就此而去,在菩提树下觅一方青石拈花一笑,了然心间。
回到同学中间,听着班级里的青春故事,一下子恍惚起来。我把我的单恋故事拿来跟同学分享,王丽娟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医生天天接触人体,对男女关系看得很淡,想不到也有纯情的一面,你老公知道吗?”
老公当然知道,他有时还会吃醋。有年回老家,孩子想去我上学的地方看看。老公说有什么好看的呀,学校还不都是一个样。孩子有些不高兴。我就笑着说道:“去就去呗,这有什么关系呀!”
学校真的变了很多,当年的教室早已掩映在一栋栋林立而起的各式新型的教学楼中。只是校园里的阳光依然那样的明媚。
今天,望着已届天命之年的同学们,可谓是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岁月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觥筹交错间彼此畅所欲言,把社会身份、家庭角色等抛在一边,大家坦诚相见。我看到每个人的闪光之处,看到暖男们体贴女同胞,看到班长依然像当年那样照顾每位同学。四十年如千山万水般遥远,而我一路走来,似乎就为了在今天重新去认识你们,去发现你们的美好。
也许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如此,当年云淡风轻道别离,在时光的山谷里穿行之后才真正懂得珍惜。也许,这就是拈花一笑间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