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没有艾滋病

作者:13962727537 | 发布时间:2023-08-17 05:04 |字数:4837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听完吴长寿和陈琴讲的故事,医生杨海兵感慨地说到:

    我刚实习的时候,接诊了一位农村老太太,子女送来门诊时,说是老太太的脚破了点皮,让我给看看。当我毫无防备地打开她原来裹缠着脚的纱布后,立即被映入眼前的画面惊呆了,这是怎样一只脚啊。

    深可见骨的溃烂坏死,几个脚趾全都烂成了黑色,烂肉里蠕动着十几条蛆虫,还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恶臭,更可怕的是这么严重的坏疽从子女口中说出来就是破了点皮。

    即使戴了两层口罩,鼻孔里塞满卫生棉球,在给这个老太太一条一条地捏下那些蛆虫的过程中,我还是忍不住吐了,因为这个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要截肢了,在跟老太太的子女说明情况后,子女们纷纷面露难色,不停地问“要花多少钱?”

    在我告诉他们一个大概的数字后,子女们一致表示不治了回家,而老太太本人全程一言不发,换药的时候不喊一声痛,整个人麻木又空洞,似乎早已习惯也早已认命。

    在这个老太太被她的子女带走后,我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叹息,这么严重的坏疽如果不及时治疗肯定会慢慢地上行溃烂,最终的结果太残忍我都不忍心往下想。

    在医院工作久了,类似于这样的老年人我还见过很多。他们有的人大小便失禁在裤子里,干了湿、湿了干叠了好几层,最后都结成粪板了都没有人给换;有的人白内障严重到失明依然要每天摸摸索索地下地干活,生火做饭;有的人年轻时候劳累过度,老了弯腰驼背,身上痛到他们完全无法躺平;有的人查出癌症后直接放弃治疗回家等死;有的人子女都不在身边,自己生活无法自理在家死亡好多天后才被人发现。他们的经历或许各有不同,但是那种麻木又认命的态度却如出一辙。

    因为在农村,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的老年人,又没有退休金没有社保没有医保,如果再疾病缠身,那么他们老年的经济来源就只能依靠子女,生活水平的高低直接取决于子女的数量、子女的经济水平,以及子女是否孝顺。

    这些老年人在年轻的时候累死累活在土里刨口吃的,把一个个孩子抚养成人之后还要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看孙子,一旦完成这些人生任务之后,他们好像就变得毫无用处,然后只剩下了等死。

    有些人在谈到老年人的养老问题时都会去怪老年人跟不上时代,怪他们不够勤劳不够聪明不去接触新鲜事物。

    还有些高高在上的人分析农民穷困的原因,认为他们只是身体勤快,但脑子很懒惰。在他们眼中,似乎每一个农民都可以通过改变认知,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我出身于桃园,我的爷爷是一位非常朴实的农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那几亩农田里,他总是在酷暑天扛着锄头去花生、玉米地里除草,闲暇时还要摆弄菜园子去集市上卖菜来维持一家的生计。

    在寒冬腊月不用种地的时候,我爷爷就会用夏天储藏好的树枝和蒲条编篓子筐子帘子用来换取一家人的过年钱。

    毫不夸张地说我爷爷是我所知道的最勤劳最能干最聪明最善良最心灵手巧的人,可即使是这样,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很穷。

    我爷爷最终死于肺癌,断断续续咳嗽了很多年,最后一咳一口血的程度才去医院检查治疗,检查出来即癌症晚期,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又赶上给我小叔叔盖新房子,爷爷为了给家里省钱,为了不拖累子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治疗,回家等死。

    爷爷受了一辈子苦,挨了一辈子穷,一生都在为家庭操劳忙碌,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还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这是我们一家人一生的憾事,也是我的父亲每次提起就会流泪的痛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那会儿的我并不理解生命,也不能知道生活到底有多残酷。

    有年冬天在急诊时遇到一个喝农药自杀的老太太,在抢救过程中她的几个子女在抢救室里哭得肝肠寸断,让所有路人都十分动容。

    可是就在几天之前,老太太查出了肝癌晚期,也是这几个子女十分平静又坦然地告诉我们,他们选择放弃治疗。而老太太可能觉得癌症毫无治愈希望,活着受罪还拖累子女,干脆在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自己了结。

    因为错过抢救时机,老太太最终没有救回来,走的决绝,一句话没留,一个字没写。

    象这样的人很多,而村里人听到谁家老人因为瘫痪或者重病自杀了,却是一副赞赏的姿态,因为自杀能为孩子省下看病的钱,也不需要消耗子女的精力去照顾。

    假如一个老人瘫痪了,农村人是请不起保姆的,更没有合适的养老院,只能几个子女轮番照顾,那就意味着一旦一个老人瘫痪,就会拖累着几个子女都必须留守在家照顾,没法外出打工赚钱,这对于农村家庭是个巨大的消耗。

    于是,老人在丧失自理能力或者身患重病时选择自我了断,周围人都会纷纷赞赏他识大体,子女也会跟着松一口气。

    可是人生一遭对于这些老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生命到了最后就只能自我了断才是最终归宿吗?

    我曾经问过一个有轻生念头的老年人,为什么会想死呢?老话不是说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吗?

    他告诉我说,他不是想死,只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只能死。

    我听后长久沉默,想劝他不要这么想,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但是根本说不出口,因为生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的苦就在他们生而为人、并以人的生命形态活着的每一天中。

    上面这些人都是自己想死的,可是我曾见过一个不想死的人,可我却让她死了!

    2000年我调到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年,平时都是做些阑尾、胆囊之类的切除手术,有时也做器官移植手术。

    那天医院里来了一个特殊的患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患有特别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心脏移植手术。

    刚好有一个车祸中去世的女人被送到医院了,血液配对成功,也就是说可以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事关重大。

    移植手术由外科主任亲自主刀,让我对这个车祸中丧生的女人进行解剖取出心脏。

    我们的主任医术高超,他的手术刀锋利无比,素来以快准狠著称,人称王一刀。不少患者慕名来找他,他的手术量占科室其他医生总和的一半。

    王主任刚到我们医院的时候,什么手术都做,既赚钱又能练手,还能提高知名度。他最擅长的就是器官移植。听说能把羊头安在狗身上,狗头安在羊身上,两个动物都能活一天!附属医院的病人很多,想移植肝脏、肾脏的病人也多,可是愿意提供器官的志愿者极少。王主任为了一展身手,刚进院便为三位病人移植肾脏,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功!要问肾脏从哪里来,原来王主任一分钱没花。有些病人做其它手术时,王主任顺手牵羊,把他的肾脏割了下来。病人并不知道器官被摘取,当然不会要补偿费。医院节省了开支,接受移植的病人转危为安,王主任名利双收,只有被移植的病人蒙在鼓里。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可是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如果病人知道要移植器官,还会心甘情愿让你割吗?患者的病还能治吗?王主任的高超医术有人知道吗?后来王主任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李强是位30岁左右的男子,家庭幸福,妻子美丽,正当他准备要孩子的时候,李强查出得了白血病。

    得了,那就移植肾脏吧。

    李强哥哥符合条件。

    最开始,哥哥同意移植,但是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反悔了,张口要三十万。

    李强一家没有办法,东拼西凑三十万,给了哥哥。

    但是,在又一次要进手术室的时候,哥哥又反悔了。说还要二十万。

    李强妻子疯了,给哥哥下跪,说移植不能再拖了,先移植,移植后再借钱给他,哥哥不愿意。

    然后妻子给男主妈妈下跪,说你劝劝大儿子。

    妈妈居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的事她做不了主。

    然后李强的同学、朋友东拼西凑又弄了二十万,最后移植了。

    李强恢复得不错,打算要个孩子。

    结果妻子提出离婚,她想的是:外面欠几十万外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跟你生孩子还不如跟别人生呢!

    李强的病治好了,可是老婆却没了。若是哥哥少要点钱,他们夫妇就不会离婚了。

    所以王主任得出结论:移植器官决不能让提供者知晓,要让他蒙在鼓里才行。

    利大于弊,不知他的话错在哪里。

    这天当我走进处置室里时,死去的女人就躺在处置室冰冷的处置台上。

    她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素裙,让我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驾轻就熟地脱去她的衣服,当她一丝不挂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竟然有些不忍下刀。

    在医院工作三年,我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身体。

    长腿,细腰,水嫩白皙,没有一点赘肉。

    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竟车祸殒命,真是可惜。

    “杨医生,快点移植吧,那边已经好了。”旁边的护士提醒我。

    “嗯。”接过锋利冰冷的手术刀,开始解剖,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解剖过无数的尸体,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剪刀。”

    “钳子。”

    “止血夹。”

    她的腹腔被我完整打开,我惊呆了,她的心脏竟在缓慢地跳动。

    是活的?

    因为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所以我之前没有察觉到。

    我取下罩在她头上的黑布,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一丝眷恋和惊恐,正恋恋不舍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会成为她的救星一样。

    我吓得身子一怔。

    不是说她已经死在车祸里吗,怎么会突然活了过来?

    我给王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王主任,我刚解剖的女人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急得满头都是汗。

    “我也不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你立马把心脏给我取出来,病人等着换!”已经在手术室里准备进行心脏移植的王主任冲着我大叫。

    我沉默了。

    “病人心脏已切除,中止手术,你赔得起吗?”

    我艰难地回了一个“行”字。

    我重新走到冰冷的处置台前,注入营养液,我看到的竟是一个安详的笑容,她一定以为我能够起死回生。

    “渴……”

    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惹人心疼。

    “给她水。”

    护士无动于衷,愕然地看着我,似乎在说:

    她马上就要死了,还让她喝水干嘛?

    如果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的话,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我亲自给她喂了一点水,也近距离地看到她深黑色的眼仁。

    我现在进退两难。

    下手她会立即死去,不下手等待心脏移植的姑娘就会失去生命。中止手术让病人死亡,医院将赔偿巨额费用。

    孰轻孰重,拿捏了很久,我终于握起异常沉重的剪刀,下了手。

    当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刽子手。

    手术结束我没有觉得如释重负,一种愧疚感刹那间将我压垮。

    在众多医护人员的护送下,心脏被送到了手术室里。

    冰冷的处置室里就只剩下我自己。

    黑色的布还罩在她的脸上,我却没有勇气将其摘下。

    因为我的拖延,心脏移植手术失败了,病人姑娘也死了。手术失败与手术中止是两回事,死者家属并没有大吵大闹。

    家属走后,我来到院长办公室,问王主任: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她是一个活人?”

    “杨医生,你这是什么话?她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院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明明看到她睁开眼睛和我说话。”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停止手术?””我……”那时又没有电话录音,也没有监控,王主任跟我讲的话根本就没有证据。

    院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死亡证明,递给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死者王丽,二十六岁,死于车祸。

    院长似乎对我很失望,“这样吧,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好好休息休息。”

    长假?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开除了一样。

    我很沮丧,脑子也特别的乱。

    两月后,院长又通知我到医院上班。

    原来一位肝脓肿的患者需要手术。这名患者是HIV携带者,其他人怕感染,所以让我主刀。

    手术过程中,我用镊子夹针时,不知为何针崩掉了,弹了回来,扎在了我的手上。我顿时心中一凉,苍白着脸说道:“完了,我暴露了。”这是行话,意思是职业暴露。

    护士示意我赶紧下台去吃药。我下了台,疯狂地冲洗。我拼命地挤出手指头上的血,不断地用肥皂水擦拭。在等待护士长送药来的短短几分钟里, 我感觉自己的腿一直在打飘,摇摇欲坠。

    吃药后的第一个月,副作用一直伴随着我,低烧、发热、面色苍白,和HIV的症状极为相似。

    尽管如此,我也不敢放松自己,在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里,我甚至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我疯了一样工作,害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即便如此,我的脑子依然会飘过很多东西。

    由于吃不好,睡不好,等待结果的一周时间里我整整瘦了十斤。

    终于拿到结果,上面的阴性二字让我如释重负。

    不过我感染HIV的消息不胫而走,患者再也不肯让我给他们做手术了,检查身体也找别人。没有手术就没有奖金,我每月只有几百块钱工资,这点钱还不够我零用。

    我后来辞职开了家药店,看病不要钱,药钱比医院便宜。我可是医学博士,医术未必比别人差!

    因为我是“HIV携带者”【其实不是】,至今都没有老婆。我将医院开的阴性证明给她们看,她们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没病就是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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